海陆大桥

　　你们围过来做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我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你们盯着我，是想要什么答案？

　　罢了，如果你们非要听我这个疯子的癫话，那我就说说吧……

　　1

　　“水默，你涉嫌杀害女友蓝如。现在，你被捕了。”

　　我听见手铐的声响，无所谓。

　　当我看见她倒在我家沙发一动不动的时候，生命的大部分，就已经被抽离身体。残存的感官，带来嘈杂的声和影，密密麻麻，令我不胜其烦。

　　“高贵的陆地人，居然谋杀女友，真是不可思议！”

　　“蓝如的身份是海星的海陆桥工程师，陆地人血统，无犯罪记录，无不良行为记录。这样的一个优秀的公民，在你家里的沙发上意外死亡。水默，你能给出合理解释吗？”

　　我能说什么呢？

　　无论你们是否相信，我都不可能杀死自己救命恩人。

　　那一日，我在海陆大桥上背着手遐思。海陆大桥，联接着不同大陆，据说，有人提出，要建立通向海洋深处的海陆大桥，但迄今为止，这计划还未启动。

　　海星，星如名，75%的面积被海水覆盖。天空是寂寞的，无有生灵。海水则不同，它是大部分生命的家。我们陆地人，则属于少数离开海洋亦能生存的物种。陆地人因此自认为是高贵的物种，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大量的海人生活在海洋里，还有一部分两栖人，生活在海陆交界处。海人有自己的文明，在海底挖掘矿物，向陆地销售，两栖人负责对接贸易。在陆地人的传统文化里，海人是“不可看见的卑微生物”，而两栖人是“忠诚的下属”。我一直觉得奇怪，可是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海人是怎样的。于是我一有空，就整日在桥上，凝望着一片浑浊的深蓝，想象万千个忙碌的身影在海中奔波。可我看不到，真的看不到。

　　忽然，脚下的桥板松动了。我有知觉，却来不及撤离。

　　陷落，下落，坠落。

　　掉进海洋，我以为死定了。陆地人没有海人的水中呼吸系统，也不像两栖人，擅长游泳，还拥有两套呼吸系统。我依着本能在海中挣扎，水进入肺中，剧烈咳嗽让我一阵眩晕。

　　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给我希望。那个梭形的流线影子，用一只修长的手臂抓住我，在海中奔走。我的口露在海面，这让我可以畅快呼吸。

　　很快，到了岸上。

　　我以为是海人救了我。我对海人的遐想，全部涌上心头。尽管我自认神色平静，但我内心早已涌起千层海浪。

　　然而，她不是海人。她和我一样，是个陆地人，拥有娴熟的游泳技巧，只因为她在海滨工作。作为海陆大桥工程师，和海水打交道是常事。这个工作，既可以由陆地人担任，又可以由两栖人担任。我问过她，作为陆地人，担任这个工作，会不会遭受家人的阻碍。作为陆地人的我，年幼时经常被家人教育：“时刻注意你的行为，要符合你的身份。工作，要找体面的。同事，最好都是陆地人。”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叹口气，便沉默。

　　我想，我们都懂。

　　这事之后，我们逐渐熟络，逐渐有了亲密关系。

　　2

　　“大法官，请求暂停审判。蓝如被杀案专案组找到了新的证据！”

　　“蓝如的真实身份，是两栖人，陆地人身份系伪造。尸检报告显示，她的死因是缺氧窒息。死亡前日，蓝如在被告人水默家里喝醉，在沙发过夜。因为身体缺水导致缺氧，窒息而亡。被告对此完全不知情。”

　　“现在，本法官宣判，被告无罪。蓝如死亡系意外事件。”

　　“水默，你自由了。”

　　手铐打开的声音。

　　“哎呀，社会上严厉谴责欺骗行为！果然，两栖人生性卑劣，才会伪造陆地人身份。高贵的陆地人才不会谋杀呢！”

　　“可怜了，那个叫水默的年轻人，蒙受不白之冤，都是那下贱的两栖女人害的！”

　　“你们闭嘴！你们有完没完？”我忍不住了，挥舞着刚刚恢复自由的双手，指着那一张张黑洞一般的嘴，大声骂道，不留情面。

　　你们懂什么？

　　蓝如，你怎么不早说。

　　那天夜里，蓝如来我家——那是她第一次拜访我家，我还想要和她约定，改日我去她家做客。谁知，那竟然是我们俩最后一次相聚，还没道别，就永诀。

　　依稀记得那天，我们都半醉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现实……我也好想做回我自己啊。水默，我们，其实没什么区别的，你也可以在海水里畅游。”

　　我缄默。那一刻，我几乎猜测到她想对我说什么。只可惜，她终是未接下去。

　　“我也觉得，’陆地人更高贵’这个说法好扯……”我不顾教养，说起了粗话，然后和她拥抱着哈哈大笑。

　　我们聊最多的话题，就是陆地人文化的诸多尴尬之处，比如无端地把自己定义为高贵身份。

　　“水默，你放我回海边吧，早就想跟你讲，我的身份其实是……”她说完，就倒在我怀里，是醉酒后醒不了的沉重。

　　“嗯？蓝蓝，你喝醉了，哎，算了。你就在我家过夜吧。”我把她抱到沙发上，自己回到卧室。尽管她是我的女友，但我还是保持着距离，以免引发她的反感。

　　我关上卧室的门，把客厅的世界留给她。

　　我怎么会知道，此刻之后，天人遥远？

　　3

　　我回到那个残留着沉重酒气的家，挥不去的死亡阴翳，如一股黑色的气息，缠绕着那里。

　　打开冰箱，有半瓶酒留在那里。

　　我拧开，一口口吞着苦涩的浆液。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水默先生，这里存有你的女友蓝如的遗物。你是唯一和她有联系的人。她的父母是下海开矿的两栖人，为了供女儿接受陆地人的教育，他们太劳累，过早死亡。请问，你要接收她的遗物吗？”

　　“要。”我回答，便挂了电话。

　　她的遗物不多，几本海洋工程学的书，几套衣服，还有一本日记。

　　我回到闷闷的家，翻开她的书，看见娟秀的字体和工整的笔记。她的衣服很普通，并不美艳，也不华贵，却丝毫不减她的魅力。我记得她曾经穿着它们，出现在我身边。

　　还有那本日记。

　　“妈妈，爸爸，我会努力的。我要证明，我们两栖人，以及海人，其实是不笨的，我一定能学有所成，建立联系海洋和陆地的大桥，让海洋和陆地变成整体，让大家都和平相处。”

　　“我去找工作，哪里都不要我，他们觉得一个两栖人是不靠谱的，尽管我有海洋学学位。”

　　“有人问我，要不要做花些钱，做个假的陆地人身份。爸爸一定会不高兴的，因为他希望女儿能诚实。我也希望能以两栖人的身份，获得成功，这样才有意义。可是……怎么办，好矛盾。”

　　“我遇到了水默，他真的是个特别好的人，善解人意。我喜欢他，甚至幻想和他结婚。可我的身份是两栖人，他还不知道，早晚会知道。我相信他会接受的，可是陆地人的法律禁止我们通婚。唉。”

　　我捧着她的日记，双手在颤抖。

　　4

　　没错，陆地人，两栖人，海人，看起来是有区别的。海人，据说四肢都是鱼鳍状，两栖人有微小的鳍，看起来和陆地人差别不大，不能长时间离开水。可是，我不相信我们的内心有区别，尤其是蓝如，她比我努力多了，我不觉得她哪里不如我。

　　如果她还活着，我今天就向她求婚。哪怕不要那一张法律证明，因为我们的契约在心里。不，即是她死了，我也想和她在一起。

　　我捧起她的日记，来到海陆大桥，看着蓝色的海洋。

　　蓝如，我们没有差别，我不比你高贵，你也不比我低级。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我抱着她的日记，投入蓝色的怀抱。下坠的时刻，我看见她的面容。

　　5

　　“不得了！有陆地人坠海！”

　　“快救人！快救人！”

　　“那陆地人为什么想不开啊！”

　　不，你们说得都不对。

　　在那汪深蓝中，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原来我也是有在水下呼吸的能力的！

　　蓝如，我们实际没有差别。

　　不，不要打捞我，我不要回到陆地上，我要在蓝如成长的地方自由畅快地游泳！我和她没有区别，我也是两栖人，甚至，我也是海人！

　　不，放开我，不要用渔网捞我！

　　6

　　好了，我的癫话说完了。他们把我从海底打捞上来之后，就把我关进精神病院，说我是个疯子——一个陆地人，竟然自称海人 ，不是疯了才怪！

　　怎样，我的癫话够不够你消遣？

　　你说什么？

　　你说：科学家和考古学家研究发现，海人、两栖人、陆地人，原本是同个祖先，它生活在海里。后来，我们的祖先上了岸，腮逐渐退化。当时的海星，陆地面积很大。只是，随着主序星进入红巨星膨胀阶段，温度升高，冰川融化，大量的陆地被海水淹没。大量贫困的人，被迫生活在水畔，身体逐渐恢复了在水里呼吸的功能。一些人成为两栖人。陆地上，寸土寸金，只有有钱人才可以一直在那里生活。他们中的一些人教育后代，陆地人的身份是高贵的——但现在种种证据表明，这些说法是错误的。

　　还有，部分陆地人，确实有在水中呼吸的能力，这是退化不完全的表现。

　　原来你是新来的病友啊。

　　什么？你又告诉我，你没疯，也不是病友，我其实没疯。你是记者，是来采访我的，还可以帮我出去。

　　你告诉我，现在法律已经取消了陆地人、海人、两栖人的身份限定，允许每个公民接受教育，从事任何工作岗位，彼此通婚自由。同时，禁止任何歧视言论。同时，通向深海的海陆大桥已经建立好了。公民可以自由选择，要生活在陆地还是海洋。

　　你说真的？

　　我不知我在这里多久了，忘记了。长期在这里，可以看的书和电影就只有几部，我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变化。

　　既然你讲这么多，还拿出那么多证据，就请你接我出去，带我看看吧。

　　带我看，海陆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