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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应天道,护生节用——儒家的动物保护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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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副教授蒋劲松老师在2021年第五届良食峰会“健康可持续饮食与动物福利”分论坛上的主题演讲,让我们一起跟随他的带领,纵览从先秦到清末,看看历朝历代的先贤大儒们如何处理人与动物的关系。

儒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一支,自孔孟以来,上至政教社稷,下至黎民生息,它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无处不在。在动物观和食物观方面,它对于中国人的影响同样深远。

在介绍儒家的动物保护观和食物观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西方动物保护的基本思路,作为一个参照的背景。

从西方动物保护的角度来看,动物保护大概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把动物作为资源和环境的一部分来保护,主要保护的对象是野生动物,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人类在地球的生存。基本原则是农场动物可吃,但珍稀的野生动物不可吃,这基本上也是中国当今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指导思想。这样一种观念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已经为普罗大众所接受,但仅仅以这样一个动物保护观念来看犹有其不足,比如很多人对伴侣动物的保护常常受到他人质疑:为什么要保护伴侣动物,它又不是野生动物?

所以动物保护还有一个更进一步的层次:把动物作为可以感知痛苦的生命来保护。我们常常说猫、狗这些伴侣动物、实验动物,它们也会疼痛,也有情感、家庭,我们应该保护它们,不应该给它们带来不必要的痛苦。这样一个动物保护的观念就是所谓的动物福利。动物福利的观念是指动物在伦理上是可以吃、可以利用的,乃至于可以用做实验,但是我们要尽量减少动物的痛苦。这样一来,动物保护的对象就扩展到了伴侣动物、农场动物,乃至于工作动物、实验动物,都需要保护。这个层次的动物保护的目的就已不仅仅为了人自身,已经把伦理关怀的视角扩展到了动物本身,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超越。

但在这种保护理念中人跟动物仍然不是一个平等的层次,更进一步的动物保护的层次是强调平等观,是把动物作为与人类平等的生命来保护,主要有两种思潮:一种是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提倡的“动物解放”,另一种是汤姆·里根(Tom Regan)提出的“动物权利”。

这两种伦理学的论证思路并不太一样,但最终要求其实都一样——要减少、禁止、消除人类对动物的剥削和迫害,强调人与动物平等。这种动物保护来得更加激进彻底,甚至要求颠覆我们已有的很多社会体制,比如今天的屠宰业、动物实验等等,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很激进的。但是这样一种动物保护的思想,在西方学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乃至于在社会人士当中也有很大影响,包括在现代西方影响巨大的素食运动,其实也是受这一思想的影响。

我们用西方动物保护的三种境界,即保护野生动物、动物福利、人跟动物平等这三个境界作为一个背景,来看看中国古代的儒家是怎样来看待人跟动物的关系。

谈到儒家的动物保护思想,很多人马上会想到《论语》里面的一些片段,并认为儒家是持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比如在《论语》里面,孔子说“伤人乎,不问马”,很明显这是更关注人,并不关注动物。还有孔子对子贡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你认为羊的生命重要,但是我认为维持礼仪更加重要),以及“鸟兽不可同群”,也是强调人类跟鸟兽以及其他的动物不是一个物种,我们跟它们没有一个共同的社会生活。

孔子在强调怎样孝顺父母时,特别强调“敬”,如果仅仅只是养活,犬马也能养,就强调人对父母的“养”,跟动物有什么区别,所以还应“敬”。而所有这些地方都突出人跟动物的区别。

这些地方让我们感觉,儒家看似对动物不关心。但全面来看,孔子只是更注重人的价值,并不是不关注动物,孔子强调使用动物要有节制。

更明显的表现儒家对于动物的态度,在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中可以体现出来: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 ,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biǎn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梁惠王问孟子,像寡人这样的人,可以保民为王吗?孟子说可以,怎么知道呢?“我知道你曾经看到牛要被拖出去宰杀,它在发抖的时候,你不忍心,说用羊换它,有没有这件事?”他说有,孟子说你这个心,就可以让你能够实行王道。“老百姓认为你是舍不得,是吝啬,其实不是,我知道你是不忍,不忍之心。”

梁惠王自己也搞不明白,“对,老百姓议论我,说我舍不得这个牛,要用羊来替代,但我这个国家虽然比较小,我也不至于舍不得一头牛。”不过孟子说,“这个羊跟牛是一样的,羊也是无辜的,要被宰杀,你有没有想到羊也是很无辜的。因为你没有见到过羊,只是看到牛了。”

梁惠王见到宰杀牛的惨状而不忍心,以羊替代。孟子认为这就是王道之仁,虽然牛羊皆为生命,但于梁惠王所见所为,实为不忍生命消逝于眼前,故此为仁,表达了儒家仁爱之心的开发,人人皆有良善之心的思想。孟子还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可以看出孟子认为人不忍心杀死动物,看到这个动物的形象,听到它的声音,而不忍心杀它,这正是所有人都有的仁爱之心、不忍之心的表现,因此说“君子远庖厨”。这个“君子远庖厨”不像很多人认为的是一个虚伪的态度,其实是儒家认为要保护一个人的良善之心的具体做法。

儒家对素食的态度,也有很多人误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很多人认为孔子生活讲究,其实我们在孔子和整个先秦儒家大量的文献里都可以看出,他们强调的是一个非常俭朴的生活方式,这里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是祭祀所用,却被很多人误解。我们看孟子讲的社会理想,他说“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矣”,实则是在孟子的理想社会当中,70岁的老人非常需要注意保养身体的时候才可以吃肉。这个理想社会里是高度素食的,是非常少肉的。在《礼记》中也强调“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都强调君子应该远离杀戮。在《孟子·梁惠王上》里强调的这个观念是我们要节用,如果我们节制对动物的利用,动物是可以长期食用、用不完的,这就是节用的思想。《礼记·王制》里面又提到,“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这同样也是从礼制上倡导一种高度素食的饮食文化。

全面理解儒家的态度,就会发现,对动物有不忍之心,不愿杀害,尽少食用动物制品,这是一个基本态度。这里可以看出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理解的儒家的动物观和食物观可能有偏颇,需要更全面的认知。

真正理解儒家的动物观和食物观的实质,首先要这个议题放在儒家“天人合一”的世界观里,其最基本的精神是强调天道和人道统一不二。在《周易》里面强调: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里面强调的是天下只有一个道,这个道在人类社会跟自然世界里面有不同的表现,但是它的精神是一样的。因此推出一个重要思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在儒家的观念里,人如何对待自然和动物是和伦理相关的,没有像西方社会把人与自然割裂开来。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人如何对待动物这件事情,从来不像西方近代以来认为人类就应该改造自然,没有这样的观念,更多强调顺应天道,不能任性胡为。如果按照西方的术语说,儒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话,它也是有节制的人类中心主义。

在处理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儒家的最高理想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基本的态度是倡导强调和谐,“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是一个强调和谐统一,反对对抗冲突的儒家世界观,它为我们关心动物、保护动物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概念框架。

在这样的世界观里,很容易产生儒家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伦理观。在宋朝大儒程颢对人的界定里边表现非常突出,他说“医书言手足萎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这个是宋明理学对“仁”非常重要的界定。只有领会体悟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才真正领会到“仁”的本质。

明代王阳明强调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与人原只一体,这个观念在儒家文化当中是一个普遍接受的前提,不需要像西方动物伦理学论证人跟动物的伦理相关性,在儒家这里面本来就是一个基本前提。王阳明说“大人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我们与天地万物本就是一体的,不止大人如此,连小人(此处指没有精神追求的普通百姓)本来的心也应该与万物为一体,只不过他一叶障目,未曾发觉。但既使是小人看到孩子掉落井中,也会有恻隐不忍之心,这是因为他与孩子连接在一起。进一步讲不仅是孩子,我们看到鸟兽之惨叫、发抖,我们也会有不忍之心,乃至看到草木的摧折,瓦石的毁坏,我们都有怜惜之心、顾惜之心。他最后讲到与天地万物连通,乃根于天命之性,有一个非常本源、普遍的来源。所谓的道德教化,就是要把本有的这样一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义之心开发出来,这就是儒家的对于“仁”的看法。

不仅对“仁”来说如此,朱熹在介绍“义”的时候特别强调了什么叫做“义”,他在《元亨利贞》中所说“利者,生物之遂,物各得宜,不相妨害,故于时为秋,与人为义,而得其分之和。”就是强调物各得其宜、不相妨害,这是对“义”的理解和规定。这样一来,把人类社会伦理道德的范畴跟生物之遂联系在一起。儒家的伦理道德,不仅仅局限于人类社会,是超出了人类社会,把天地万物都包含其中的。在动物中尤其如此,因为动物更是被我们关心的对象。这不仅仅在抽象的伦理原则里面有所体现,在具体的措施上面也有,包括一些国家机构。

在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名为虞部的机构,负责今天称为生态保护或者动物保护的事宜,规定“捕畋猎必以其时,冬春之交,水虫孕育,捕鱼之器、不施川泽;春夏之交、陆禽孕育、馁兽之药不入原野;夏苗之盛,不得蹂藉,秋实之登,不得焚燎。”儒家这样一种保护动物的态度其实有一个鲜明的生态理念,也和中国人注重农时有关,一年四季有着鲜明的节奏感。

宋朝也有类似的机构和规定,比如普通的老百姓,2-9月不可以采捕虫龟、捕射飞鸟,为了保护动物,官府会下令收缴猎捕工具。今天我们的动物保护,在某些方面收缴这些捕猎动物的工具做的可能还不是很彻底。在宋太祖的时候,还禁止岭南地区捕象,命令地方官收缴当地的捕象工具。宋仁宗命令,“禁戴鹿胎冠子,及无得辙捕制造。”

儒家对动物的态度也强调两方面

一方面与佛家不同,认为还是可以吃肉的,但是不可以暴殄天物,不能够赶尽杀绝。这里他强调君子远庖厨,不暴殄天物,不滥杀,但同时又强调所有动物,哪怕是猛兽,有害人类的,只需将它驱逐到山林,置之岩穴,使不为害而已。这是一种生态保护的态度,让这些动物有生存的空间,而不是赶尽杀绝。

儒家伦理学的观念中,是强调有厚薄次第的,要合乎天理。儒家强调的亲亲、仁民、爱物,对父母是孝敬的态度,对其他人是一种仁爱的态度,对于动物是一种保护的态度,在一体当中又有差别。既然说是一体,怎么说有厚薄呢?这个差别在王阳明的《传习录》中讨论得很清楚:就像我们身体是一体,但是遇到困难危险的时候,我们用手和足来保护头和眼睛,但并不代表我们对手和足不好,就是这个道理。它强调“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道理,不可逾越,是天理之自然,不是圣人强为之差等。虽然我们人生没有尺寸之肤不爱,但是于头目腹心重,于手足皮毛会更轻一点,这里面强调差别和一体两个原则要同时照顾到。

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启发,过去儒家反对佛教戒荤的观点,认为人应该吃肉,不应该素食,它其实有一个前提:当时没有今天如此发达的食品科技,认为人如果孝顺父母,父母年龄很大的时候,如果不吃肉的话,没有办法保证营养。可时至今日,食品科技有了长足发展,在保证健康的情况下,根据儒家的基本思想,是可以接受素食的。从这点来讲,儒家的动物观和伦理观并不是一个呆板的规定,可以根据实际因缘重新做调整。

所以,在儒家的修行次第里,强调伦理关怀的扩展是从内到外的,儒家的动物伦理原则应该包含这几方面:一个是强调天地万物一体的原则,即人的原则的体现。同时,儒家关注实践,是一个实践的伦理学,会考虑到所有的存在,有高低等级之分,离我们的关系有亲疏远近之分,我们对它的关怀有一个从内到外扩展的次第关系。

最终我们总结一下儒家的动物保护观,它包含两方面内容:一、顺应天道,儒家强调天是大德,好生、勿杀这样一个慈悲和谐的态度,也是儒家保护动物,减少动物食用的基本原则。 二、护生节用,具体表现为以不忍之心为出发点,爱护动物,节制我们对自然的利用。这个思想里面,既包含了动物伦理,也包含了今天讲的生态伦理。这个态度在我看来是更容易被中国人所接受的,而且我们要做的努力其实不是很多,并没有要求人人素食,也跟现代的动物保护思潮、营养观念、健康观念是很合拍的,很有意义。

在中国历史上儒家观念的影响使得中国古代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高度素食的社会,不仅仅和我们的生产生活有关,也跟我们的态度、对于动物的理解有关系。

曾经也有很多人说,我们要不要去学北方游牧民族的饮食方式,实际上今天中国人大量食用动物制品,就是在接近游牧民族餐餐食肉的生活,完全违背了过去儒家护生节用的饮食态度,这很大程度上跟我们遗忘了儒家传统智慧,遗忘传统文化有关。我认为有必要再回到传统智慧中汲取营养,与现代的动物保护观做一个结合。

来源:何以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