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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觉悖论:一条搁浅鲸鱼的故事

利维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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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在《一千零一夜》中曾描绘过一座不知名岛上有座龙涎泉,蜡般的龙涎馨香四溢地流向大海,为鲸取食,随即喷出而在海面上凝结成龙涎香。只可惜,神话归神话,现实中龙涎香的诞生远没有这么浪漫。虽然龙涎香来自鲸鱼呕吐物的说法还存争议,但连同大便一起排出的龙涎香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与“嗅觉悖论”一样有趣的当属鲸鱼爆炸了。2004年1月29日,在中国台湾台南市,一条17米长、重达60多吨的抹香鲸搁浅,研究人员在用拖车运输途中忽然鲸鱼爆炸,上百名围观群众身上瞬间糊满了血、脂肪和内脏……所以,当你今后有幸在海边看到下面这幅景象时,最好离远一些观望:恶兆

在十七世纪,不同种类和大小的鲸鱼被冲上了荷兰海岸。有时候,这些生物的身躯已然被腐烂攫住;另一些时候,它们活生生地搁浅在沙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声,被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当它们腐烂的时候,气体会积聚起来,有时会导致恶臭的爆炸。如果潮水没有把鲸鱼卷走,那么接下来,为了让鲸尸分解并清理残骸,会有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过程。

这些庞然生物引来了着迷于这一奇观的围观者,艺术家也藏于人群间,他们带着绘画必需品,记录下他们看到、闻到的东西。扬·萨恩雷丹姆曾描绘过1601年12月19日,一头抹香鲸搁浅的情状(即本文开篇那幅图)。抹香鲸因搁浅而侧躺着,它的腹部朝着海岸。成群的游客聚集在这具肿胀的鲸尸周围,爬上它的身体仔细观察它。

描述性的顶部边框进一步勾勒出了鲸鱼的状态,左边是它大张的嘴,右边是它被破开的背部,内脏从里面倾泻而出。

萨恩雷丹姆自己也画了自己,他站在鲸嘴附近,正在一张被海风吹动作响的纸上临摹鲸尸。画面中心站着的是拿骚-迪茨的恩斯特·卡西米尔伯爵(Count Ernest Casimir of Nassau-Dietz),他是军方领导人,也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执政,拿骚的毛里茨王子(Prince Maurice)的侄子。他的左手里拿着一块饰有流苏的手帕,正掩在鼻子前挡住恶臭。

荷兰作家、诗人特奥多鲁斯·斯赫雷费里厄斯(Theodorus Schrevelius)写下了拉丁语的诗篇记录此事,诗文足以唤起那股恶臭:

“它的形态尽失,它的开口深入脏腑,“还有它的嘴:液体和大量的血从中涌出。”

画中描绘了从鲸鱼嘴里和背部翻涌而出的内脏,除此之外,这幅画还散发出一股恶臭。面对着鲸鱼体内弥漫开的臭气,伯爵的手帕显得徒劳无用。

《贝弗韦克的搁浅鲸鱼》局部,扬·萨恩雷丹姆,1602年。该局部描绘的是萨恩雷丹姆自己在为鲸鱼画素描(左)、翻涌而出的内脏和一块手帕,它被拿骚-迪茨的恩斯特·卡西米尔伯爵用来掩住臭气(右)。© rijksmuseum.nl

根据斯赫雷费里厄斯的说法,鲸是一种怪物,不仅因为它有着可怕的体型,还因为它被认为是一种预兆。

从词义上说,怪物(monster)即是预示灾难的信使,因为它的拉丁语“monstrum”既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怪物”,也意味着不祥的征兆。

在抵达数日后,鲸的警示应验了:1601年12月24日发生了一场日食。九天之后,一场地震随之而至,到了1602年6月4日,又是一场月食。这些不祥的事件都在画作繁复的边框里上演。

1618年,这幅雕版画被重新加工,以描绘鲸鱼到来之后,另一场袭击了荷兰共和国的灾难。在顶部边框之下,死神那骷髅的形象从云层中显现出来,他的箭射落了一位长着翅膀的女性。三个十字组成的盾牌表明她是“阿姆斯特丹少女”(译者注:Maid of Amsterdam,阿姆斯特丹的拟人象征,内有三个圣安德烈十字的盾牌这一意象现仍可见于阿姆斯特丹市徽中)。1601年至1602年瘟疫爆发期间,死亡统治着这座城市,这幅画暗示着抹香鲸的到来预言了这一事件。

《贝弗韦克的搁浅鲸鱼》局部,扬·萨恩雷丹姆,1618年。这幅萨恩雷丹姆画作的晚期版本添上了一具射杀阿姆斯特丹少女的骷髅,所指的是1601-02年的瘟疫。© rijksmuseum.nl

近代早期的医学理论认为,疾病是通过凝滞、污浊的物质所散发出的气味传播的。1667年至1669年间,荷兰共和国又爆发了一场瘟疫,旋即,德国博学家阿塔纳修斯·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关于瘟疫的拉丁语著作《对名为瘟疫的传染性疫病的物理-医学检查》(Scrutinium Physico-Medicum Contagiosae Luis, Quae Pestis Dicitur)被译成了荷兰语。他报告称,导致瘟疫的因素包括尸体、污浊的空气和被冲上海岸的腐烂鲸鱼。

在第二个版本的画作中,伯爵的手帕拥有了一层新的、不祥的意义。诚然,他拿着手帕是为了抵挡腐烂的可怕气味,但同时也保护着自己免受致病毒气的侵害。

嗅觉悖论

当瘟疫降临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搁浅在贝弗韦克的鲸鱼肠道深处藏着一个嗅觉悖论。

当未消化的鱿鱼喙状颚片刺激抹香鲸的肠道时,它会产生一种异常芳香的物质,被称为龙涎香。这种物质可以积累数年,直到抹香鲸将其排出体外,或是它撑破肠道,最终从鲸体中挣脱出来。这种物质逐渐浮到海面上,在盐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它的气味会发生变化,从令人厌恶的粪臭味,到精致诱人的龙涎香香味。灰色的龙涎香可能要在海中漂流数年后才被冲上陆地,完美地隐藏进一片石头海滩里。

在近代早期的欧洲,龙涎香的来源是个谜。龙涎香可能是鲸鱼的食物,也有人认为它来自水下的岛屿,或是山间的泥土;它也可能是从海边岩石上掉下来的蜂窝,或者是东印度鸟类带有芳香的排泄物,人们认为这些鸟类以芬芳的水果和昆虫为食,使龙涎香粪便拥有了令人愉快的气味。

威滕贝格出身的科学家尤斯图斯·菲杜斯·克洛比乌斯(Justus Fidus Klobius)偏爱鸟类起源理论,他以龙涎香为主题的书中描绘了四只海鸟在昆虫的嗡嗡声中立于一片岩石上的情景。一个跪立的人正在收集鸟粪,另一个龙涎香采集者则在海边寻找更多的粪便。

克洛比乌斯的著作中列举了至少十八种龙涎香的起源假说,而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这些假说都无法成为定论。

一只东印度鸟类的排泄物被收集到碗里,这种鸟粪曾被认为是龙涎香。插图出自尤斯图斯·菲杜斯·克洛比乌斯的《龙涎香考》(Ambræ historiam,1666)。© archive.org

发现龙涎香的人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格奥尔格·艾伯赫·郎弗安斯(Georg Eberhard Rumphius)是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的一名植物学家,他在他所著的自然历史书中描述过一块大到难以想象的龙涎香。1693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阿姆斯特丹办公室从位于摩鹿加群岛(Moluccas)的蒂多雷(Tidore)国王手中收购了这块高近6英尺(约合1.25米)的大石块,估得的售价为11.64万荷兰盾,约合今天的113万欧元。配图没有提及其强烈的香味,但它们清晰地描绘出了龙涎香崎岖、蜿蜒、大理石纹般的表面结构。

荷兰东印度公司购买的龙涎香插图,出自格奥尔格·艾伯赫·郎弗安斯的《安汶岛奇珍列志》(D’amboinsche rariteitkamer,1705)。© wellcome collection

人们往往是出于对芬芳和风味的渴望才追求龙涎香。它一直被撒在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的炒鸡蛋上,为他的早餐桌增添亮点,直到1685年国王驾崩,当时这一调味品的馥郁气息掩盖了据称致其死亡的可疑毒药(的气味)。半盎司细细磨碎的龙涎香是荷兰菜“琥珀荚”(Amber-Podding)中不可或缺的配料,它是一种充斥享乐主义杂烩,用猪油、杏仁、糖、白面包、麝香(麝香鹿的一种芳香分泌物)和橙花水,在猪肠中配合龙涎香烹制而成。

除了为食品调味之外,这种物质还用来浸渍皮革制品,使制革过程中产生的恶臭残留物的气味变温和。在萨恩雷丹姆的画中,于贝弗维克观看搁浅抹香鲸的游客们都用皮手套和毛皮手笼取暖,这些物件上很可能残留着龙涎香的气味。游客们站在搁浅的鲸鱼前,恰是与他们正在腐烂的香水师面对面。

看客们戴着皮手套和毛皮手笼,它们通常会带有龙涎香的香味。《贝弗韦克的搁浅鲸鱼》局部,扬·萨恩雷丹姆,1602年。© rijksmuseum.nl

龙涎香的馥郁香气被认为能够抵抗疾病。近早期的医学理论认为,恶臭的物质可能滋生疾病,而芳香物质则可以保护身体。龙涎香被列入熏蒸家宅的熏香配方中,还被加进甜水煎剂里,以去除体内的瘟疫。最迷人的防疫物件之一是香盒(pomander),一种带香气的坠饰。这个名字来源于拉丁语中的“龙涎香苹果”(pomum ambrae),因为香盒内的主要成分是抹香鲸香水。

这个豪华的银制分格香盒里有六个小盒,里面曾经储存着不同气味的香膏。龙涎香多半会与肉桂、迷迭香、丁香和其他香料混合在一起。有些香盒配方要求使用琥珀,这是一种化石树脂,与龙涎香不同,但它的香味也被认为足以抵御疾病。对于近代早期的人来说,龙涎香是防治瘟疫的典型香味之一。

萨恩雷丹姆画中腐烂的尸体展示了阿姆斯特丹的麻烦源头,而矛盾的是,就在它的肠道深处,馥郁的龙涎香藏身的地方,却有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银制荷兰香盒,上面刻有栖息在枝叶上的鸟儿(约制于1600-25年)。所有放置香料的分格都可以打开。© rijksmuseum.nl

涂于平面的油彩

在那条搁浅的鲸鱼预言了阿姆斯特丹命运的几十年后,这座城市的游客们来到伦勃朗的工作室欣赏他的最新作品。正如伦勃朗的传记作家阿诺德·霍布拉肯(Arnold Houbraken)记述的那样,当游客们靠近画作时,画家会把他们拉开,说:“画作的气味会让你感到不舒服。”油画颜料是将磨成粉末的颜料与亚麻籽油混合而成的,亚麻籽油是一种气味刺鼻的粘合介质,从亚麻籽里压榨出来。二者混合后,产生了一种极其柔软、宝石一般的颜料,可以画出精细的细节和不同的质感。

在伦勃朗的自画像中,他并未节俭地使用油彩,而是真正地用油彩来雕刻画面。他涂抹肉色的颜料来作他的鼻子,为了画出他帽子上的褶皱,他刮掉了几条蓝色和黄色的油彩,露出下面的黑色背景。在画室里,亚麻籽油的气味必然拥有强劲的破坏力,伦勃朗用它来说服参观者远离画作,以便从最佳角度观看油彩那粗糙的厚涂痕迹。这幅油画保留了大部分的光泽,但是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消失了。

《自画像》(Self-Portrait),伦勃朗,1669年。© www.mauritshuis.nl

伦勃朗的帽子是用油彩厚涂画出的。《自画像》局部,伦勃朗,1669年。© www.mauritshuis.nl

为了真正战胜油彩的气味,人们认为艺术家需要创作出极其吸引观众的作品,以至于画室里尖锐的气味都变得难以察觉。在霍布拉肯描写伦勃朗工作室的近20年前,艺术家兼评论家罗杰·德皮勒(Roger de Piles)评论说,一件拙劣的作品“总会散发出调色盘的味道”。

假如一件艺术作品无法彻底地激发观众的想象力,现实的气息就会悄悄潜入,画作就会显露出原形:它不过是涂于平面上的油彩。但或许德皮勒的格言亦有例外。面对一幅腐烂水果的静物画时,观众的注意力或许不会被扯回画室里。相反,通过闪烁油彩的气味,他们的想象力会被唤醒,腐烂的刺鼻气味变得逼真了起来。

从画作中可以辨出丰富的气味。艺术家们用显微镜般的精确度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荷兰共和国的种种风物。不论是风景画、宏伟的历史画、描绘日常生活的场景画还是肖像画,都可以从中看到对气味的暗示。

它们从小堆的煤火和咕嘟冒泡的锅里飘散出来,幽默地排出体外,也从凝滞的物质中渗出。散落在各幅作品中的是各种用于储香的随身用具:陶土烟斗、鼻烟盒、香盒、腰挂链、糖果袋、肉豆蔻磨碎器、香炉、茶壶、药罐、扇子、手套和华丽的熏香装饰品。在萨恩雷丹姆的画作中,是鲸鱼散落的内脏和伯爵的手帕暗示了难闻的气味。通过在艺术作品中留下视觉记录,气味也同样被展示出来,观者的想象力由此得到了激发。

建筑物上的骨头

“观鲸之路”的终点位于阿姆斯特丹市政厅,彼得·萨恩雷丹姆(Pieter Jansz. Saenredam)准确地描绘出了这一场景,半个多世纪前,他的父亲扬曾在贝弗韦克目睹过一头怪物般的鲸鱼。尽管市政厅已在此数年前被烧毁(伦勃朗画下了阴燃的废墟),萨恩雷丹姆还是凭记忆画出了这幕场景。他用自己早期的一些素描作品为这些粉彩结构添上了细节:丛生的杂草,摇摇欲坠的石雕,随风摇摆的百叶窗,还有一些小小的身影闲逛在街道上,休憩在拱廊下。

在高等法庭“四角地”(Vierschaar)的左侧拱廊上方,我们可以看到一根粗大的弓形鲸肋,被钩链捆住,悬挂在那里。这根肋骨的来源不得而知,但是当扬·萨恩雷丹姆在1601年目睹那条搁浅的抹香鲸时,这根肋骨已经被固定在建筑正面的墙上了。早在那条鲸鱼登陆贝弗韦克之前,这些怪物就已经在阿姆斯特丹留下了印记。

《阿姆斯特丹老市政厅》(The Old Town Hall of Amsterdam),彼得·扬斯·萨恩雷丹姆,1657年。© rijksmuseum.nl

这根鲸肋骨用锁链悬挂在高等法庭的拱廊上方。《阿姆斯特丹老市政厅》局部,彼得·扬斯·萨恩雷丹姆,1657年。© rijksmuseum.nl

鲸骨经常被置放在公共建筑的显著位置。1577年,在一次抹香鲸群体搁浅后,它们的尾骨和下颚骨被悬挂在海牙荷兰高等法院(High Court of Holland in The Hague)的大厅里,作为永久纪念。1596年,当商人扬·哈伊根·范林斯霍滕(Jan Huyghen van Linschoten)从新地岛(Nova Zembla)航行归来时,他向哈伦(Haarlem)市政厅呈上了一块鲸的下颚骨,以展示和纪念这一奇珍。

尽管这些鲸在经历一段漫长的过程之后会被剥去原本的形象,它们的身躯仍然可以借残余的内脏气味留存。1549年,一条鲸鱼在利沃诺(Livorno)登陆,它的骨架被运到佛罗伦萨的佣兵凉廊(Loggia dei Lanzi)展出。然而,没过多久,展出就被撤下了:骨头里的骨髓已经腐烂,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17世纪的捕鲸人试图通过在骨头上钻孔排空体液来缓和气味,但收效甚微。

鲸肋想必是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细思吞噬了约拿的那头野兽,让我们惊叹于上帝造物之浩瀚,让我们想到了捕鲸者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Spitsbergen)的北部殖民地捕获的那些激烈扑腾的生物。它也可能让人想起荷兰海岸上的搁浅故事。如果说市政厅里的鲸骨会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因为我们并不知晓它的来源细节——那么,观者的心灵之眼足可以让鲸鱼重获肉身,在思绪中漂流到它的本体腐烂的海滩上。

文/Lizzie Marx

译/苦山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picturing-s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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