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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谷不分。”“没关系,大家都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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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微子篇》中有句名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过去这句话常被用来形容脱离生产劳动、缺乏劳动经验。虽然如今它的意思已经改变,但在许多场合仍然可以拿来胡乱用一下,比如看到一些种田文里出现了常识性错误,就可以用这句话来损一下。

说到五谷,“五”是一个虚数,并不是只有五种作物。因古代粮食不足,农民大凡所有能产谷粒的作物都会尝试种植,《诗经》中即有“百谷”的说法。不过总能归纳出一些种植最广泛、最有关民生的作物,于是出现了“五谷”一词。根据年代、地域不同,主要种植的作物也不同。各种说法中,比较可信的是麻、黍、稷、麦、菽和稻、黍、稷、麦、菽两套说法,因此,众所周知,五谷一共有六种作物(误)。

其他一些偏远地区种植的谷类,甚至中原地区的杂草,都曾被当作赖以糊口的作物,名列谷部,如青稞、野黍、穇子、稗子等。加上外来的高粱和玉米,到了明清时期,已经有“九谷”的说法。

两位一体黍与稷

虽然“五谷不分”可以用来损人,但就算是常年研究植物的人,也不敢说就能分辨五(六)谷,至多三四谷而已。在这几种作物中,麻(大麻)、稻、麦和菽(大豆),都是特征明显的作物,小孩子都可以分辨,其主要难点在于剩下的两种禾本科作物黍和稷。

《中国植物志》中虽然有黍属,但并没有“黍”这种植物,取而代之的是稷,黍只是作为稷的一个黏性品种存在,从现代植物学角度来看,黍和稷实际上是同一种植物。

黍(稷)的种植历史悠久,可以说是人类最早驯化的谷类作物之一,中国的西北地区是黍的发源中心之一,青海民和的马家窑文化与陕西临潼的姜寨遗址都曾出土过距今约5000~6000年的黍粒。

黏糊糊的粮食

与其他作物相比,黍的耐旱性最强,需水量很小,生长期短,只需两个月就能收获,很适合较干旱的西北、华北地区。从先秦时期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到唐朝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再到清朝的“病柳隐渔屋,孤烟识炊黍”。数千年来黍一直是中国北方人民的主粮之一,即使在稻麦和玉米大规模种植之后,黍虽然退居二线,但因其自身较为坚韧易活,种粒也耐储藏,常常作为灾年的救荒食品。兼之自身风味独特,可酿酒,可做美味小吃零食。

《说文解字》曰黍为禾属而黏者,因此黏的左边是个黍,还有一些很难打出来的同义字,如黐、䵒 、䵑、等,包括黍的另一个别称糜(méi)子,最早写作

,皆为黍旁。可见黍子实在是一种黏糊糊的粮食,类似糯米,在古代一般是用来煮粥,或磨面做成糍粑、窝头、切糕一类食品。

黍也俗称黄米,做出来的食品色泽金黄,风味诱人,如《舌尖上的中国》里出现的陕西绥德黄馍馍,令观众嘴角流泪。但在古代,黍一般是要混入其他其他谷物、谷糠或野菜,口感不一定有现代食品那么好。北方一些地区在端午节也用黍子代替糯米做粽子,称为“角黍”。

前面说从现代植物学角度来看,黍和稷是同一种植物,黍就是稷,稷就是黍,无非品种不同。但纵观中国数千年本草植物与农学史,黍和稷也并非一直都是同类,有关黍稷的身世之争相当激烈,且一直延续到当代,确切地说,争论的是稷的身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除了黍稷之外,还有另两位产粮大户——粟和粱。

“黄粱一梦”蒸的是谁

与黍稷一样,在现代植物学上,粟和粱属于同一植物,粱的植株较大,粟是较低矮的变种。粱和粟俗称小米或谷子,汉字中的“禾”最早指的也是粱粟的植株,系从这种植物的甲骨文图案演变而来。提到粱,大家可能会想到“黄粱一梦”,荣华富贵一梦,醒来黄粱未熟。但其实按原文《枕中记》,锅里蒸的不是粱而是黍。

粟也是人类最早驯化的作物之一,发源地同样在中国,河北武安磁山新石器遗址曾出土粉末状的粟,其年代比黍更早。粟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北方作物,其地位比黍只高不低,独占谷名, 提到“嘉谷”二字,指的就是粟。

粟与它的祖先狗尾草一样,有一根又粗又大的主穗,小穗短而紧密;而黍的小穗柄较长,形态披散,类似稻穗,因此黍和粟是不可能认错的,主要争论集中在稷的身上。现代植物学认为黍稷一体,主要依据是《本草纲目》中对黍稷两者的归纳:

“稷与黍一类二种也。粘者为黍,不粘者为稷。稷可作饭,黍可酿酒。”

而《纲目》里的观点又来自陶弘景《名医别录》里的一句话:

“稷米亦不识,书记多云黍与稷相似。”

虽然这句话的态度也不太肯定,但大概是史上第一次将黍和稷划上等号。在陶弘景之前,黍还是黍,但稷另有别名“粢”,也就是粟。

穄稷黍的三位一体

东汉赵歧注《孟子》与东晋郭璞注《穆天子传》中都曾对稷字作解:稷就是粢(zī),粢就是稷,不关黍的事。郭璞注《尔雅》里进一步说明:粢就是稷,稷就是粟。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有“种谷第三”,其中特别注明“谷,稷也,名粟”,谷的品种有“赤粟、雪白粟和青稷”等。而“种谷第三”下一章就是“黍穄第四”,是把稷(谷、粟)与黍作为两种作物来分开介绍的。

包裹油条的传统上海粢饭团。图片:Galaxyharrylion / wikimedia

这里引入了一个“穄(jì)”的概念,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对穄字作了解释:穄就是

就是穄。而黍也俗称

(糜),这似乎说明“黍穄”是同一种植物,而不是黍稷。

看到这里是不是有些昏头了,本来是黍、粟、稷的三角关系,怎么又多出来一个穄?其实这还没完, 《说文》里同样也注释了稷字:稷就是穧,穧就是稷。至于这个穧到底又是啥,后世没人再提了。

整理一下北魏之前这几种谷物的命名资料,大抵可以得出结论:黍=

=穄,稷=粢=粟(=穧)。

但是到了唐朝,苏恭《唐本草注》中偏偏引了陶弘景那句态度暧昧的话,并大加肯定,得出了黍=稷=穄的结论,此观点历经唐宋而不衰,逐渐占了主流。到了明朝,集前人大成的《本草纲目》更肯定了这一结论。又历经明清民国,终于写进了《中国植物志》与《新华字典》。

五谷总不能只有四个

其实自从苏恭以后,也有许多训诂、农学与本草学者对稷=黍这种观点持不同意见,如宋代邢昺《尔雅疏》、元代《农桑辑要》、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中都坚持稷=粟。在这一时期,除了《黍稷辨》、《稷穄辨》这种持古早观点的文章。连高粱也来横插一杠子,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专门写了4000字的《蜀黍即稷辩》这种一看标题就令人头疼的文章,力证稷就是高粱(但书中插图分明不是高粱)。然而这两种观点都不足以撼动主流。

关于黍稷粟之争,其中有一个观点很是强力:历史上黍和粟的地位同等重要,在某些方面甚至粟还要稍胜出,如果黍就是稷,那“五谷”中为何要黍稷同列,而把粟排除在外呢?这等于是说中国四大名著是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和石头记。

植物名称历经千年而反复多变,实属寻常。虽有官方志书作定论,但学者们仍然可以引经据典,追本溯源,不求找到终极标准答案,但求还原其发展脉络,演变轨迹,对于研究农业史、植物起源与训诂学领域也有积极意义。虽然看似繁琐无聊,但把星星点点如黍粒般细碎的历史片段逐渐拼合完整,也是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