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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星舰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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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舰一梦】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一)2024年1月15日,北京。夜风刮来料峭的寒意,让街上的行人不由的裹紧了大衣和围巾,如果他们的双腿还没有被冻僵的话,加快脚步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非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与冬为伴。所以,他们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迈出的步子在积雪上踩出了层层叠叠的痕迹。不过,在他们中也有一个如此鲜明的例外,就像是毕达哥拉斯时代的“根号2”,或是贝克莱主教笔下的“∆x”,看上去他与其他人是这么格格不入,以至于会让人产生一种“他是个随时有可能被抹消掉的异常”的奇特感觉。他慵懒的靠在洁白路灯柱子上,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投下,仿佛是一道追光。他右手捧起一杯热可可,这杯氤氲着白色水雾的热饮已经见了底,少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一饮而尽,然后随手把那个空纸杯扔入一旁的垃圾箱里。就又把视线转向自己的右边,凝视着那条铺满了白雪的街道。很明显,这位少年是在等人,这个结论,就像是上确界定理一般平凡,平凡到几乎不证自明。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另一个事实:明明他的身后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图书馆,他为什么不在温暖的室内捧着一本书等待,一定要自讨苦吃,站在这条雪后的街上等待呢?严格的说来,这个事实实际上与上一个事实完全等价,只不过需要加上一点小小的观察和一点简单的推理。如果要打个比方,就像是实数七大公理中不那么显然的魏尔斯特拉斯极限点定理一样。假如那些过路人能观察得再仔细一点,就能看到他左手拎着的另一杯热可可,而他空出来的右手正整理着耷拉下去的衬衣衣领。他在等待着自己的恋人,而为了早十秒见到她,他认为站在这里冻一会很值得,这就是谜底。只是,他们都行色匆匆的走过,只对这个少年给予了一瞥便快步离开。正如大多数叩开数学大门的人类般,只看了第一眼就扭开了自己的脑袋,所以他们与平凡事实下隐藏着的不凡结论无缘,只是真理之门前的过路人罢了。一个倩影从街道的另一头逐渐走入他的视野里,她时而被头顶的暖黄灯光照耀,散发出神圣的光辉;时而没入无光照耀的黑暗中,只显现出一个朦胧的轮廓。不管是哪一种身影,都让他看得出神。他依靠在路灯上的身体立了起来,面向她挺直了腰板,灿烂的笑容在他的脸上闪耀着。她也加快了脚步,向着少年的方向小跑起来,脸上的酒窝在这素白的世界里分外耀眼。雪白的地面,暖黄色的灯光,天使般降临的她,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天国。当然,正是因为眼前的一切如此美好,所以他才在脑子快被喜悦完全冲晕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一件极为不和谐的小细节——不知不觉中,这条雪夜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已经完全消失了,而在马路对面,有几个他之前没看到的人影杵在那里,而他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恶意。一切都好似历史的重演,一朵小小的乌云就让整个物理学大厦彻底重构了,而这几个本不起眼的人也让他的人生彻底滑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他们居然从怀里掏出了手枪,从皮衣里滑出的枪管反射的光芒是那般冷酷,就像是断头台的刀刃一样。他的脚步立刻动了起来,身体如炮弹一般弹射起步,左手拎着的那杯热可可也脱手而出,这一包滚烫的液体正高速的飞向一个枪手的脸。“小心!景熙!”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他这炮弹般的冲击撞进了一旁的图书馆里。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看来那杯热可可起到了一点作用,把一个枪手的眼睛烫得睁不开。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阵剧痛就从他的胸口传来,一滩鲜红飞溅到他面前的图书馆玻璃门上。“楚子阳!”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将他脚底的那片积雪染成了胭脂色。力量从他身体里迅速流失,不出一秒钟的时间,他就已经无法站稳身子了。这就是“死”的感觉吗?膝盖彻底失去了支撑,他无力的往前一趴,倒在了这片雪地中。痛觉这种东西很快就消失了,最后在耳边回响的只有零零星星的枪声。“她得救了吗?”在意识完全消融之前,他的脑海里反复着这一个疑问,只是,凭着剩下的那么一点听觉根本无法得到答案。他就只能在徒劳无功的尝试中逐渐陷入最深的黑暗中,直到什么都无法感知,意识完全沉入一片无边的虚空中。(二)“准备穿越小行星带,控制台权限解除。”“是!控制台与‘卡美洛’的连线,从A1到D5均已切断。”“启动‘亚瑟’系统。”“是!‘亚瑟’唤醒中,10%……50%……90%……已完全唤醒。”不知道过了多久,倒在雪地里的少年再次睁开了眼睛,他的脑子有点混乱,想要回忆之前的事情,却如雾里看花一样,怎么也无法看得真切。眼前的景色让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尽管他曾经在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里见过这片风景,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这里遨游,但是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他还是被这份壮美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曾经登上黄山之巅,在光明顶上迎接第一缕日光;他亦曾站在游轮的前端,俯瞰太平洋上泛起的碧波。可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般绚烂的景色,与他眼前所见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就像是芥子之于须弥,有理数集之于实数集那般渺小。就算是把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搬过来,与摆在他眼前的这片风景相比,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虽然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是他现在看到的确确实实就是宇宙。远观时,它横看成岭侧成峰,在地球上的不同位置,可以看到完全不一样的星空;但是当他真的这样置身于其中的时候,那些美丽的星空图景全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感慨在脑中回响。“真大只啊……”宇宙如同一面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右无限远的墙一样横亘在他眼前,用纯黑的色彩染尽了他所有的视野。他曾经觉得小行星带应该是很不起眼的,可他现在却感觉眼前的小行星带如万里长城般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其中的许多颗小行星,都和北京城差不多大小,任何一颗砸在地球上,都会引起一场大灭绝。“将‘卡美洛’的权限转交给‘亚瑟’。”“是,A类权限转交完毕,B类权限转交完毕,C类权限转交完毕,D类权限转交完毕!‘亚瑟’已完全接过‘卡美洛’的权限。”他这才开始注意那些一直在身体里嗡嗡作响的怪音,并且开始思考那些话语里蕴含的意思。然后,接下来他发现了一个比眼前的宇宙更让他惊讶的事实——他的身体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身体,连生物的身体都不是了。他的身体成了一艘巨大的宇宙战舰!海量的数据瞬间涌进了他的脑海,他以惊人的速度掌握着这艘战舰的每一个细节。这艘被称为“卡美洛”的战舰体积大约有10艘尼米兹航空母舰那么大,核聚变反应炉驱动,最大航速15%光速。舰体表面两侧安装了数以百计的导弹发射孔,几十门电磁动力炮,舰首处安装了两门主炮,可以发射反物质弹头导弹和行星级氢弹。舰身附近还可以产生高压电场,瞬间杀死任何已知的生物,甚至还有十几个护航机发射口。至于内部的构造就更复杂了,大体上可以分为生活区、储藏区和动力区。他甚至可以看到刚刚在他身体里嗡嗡的那几个人,他们正端坐在舰桥上,系好了安全带,戴上呼吸面罩。他只需要在脑中产生一个念头,比如说“左转”,那么这艘巨舰右侧的转向喷口就会开始全力工作,推动着这巨舰迅速转向。换句话说,现在这艘巨舰与他的身体无异,他只需要动一个念头,这个巨舰就会忠实的执行命令。完全无需任何复杂的操作,甚至根本不需要操作。从以前开始,他就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还没有什么新环境能让他无所适从。因此,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看那些人的样子,应该是把“穿越小行星带”这个艰巨的任务全权交给他了。“算了,尽管试着去做做吧,反正我也算是资深东方狗了,这种弹幕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不想把航速降得太低,减速本身就需要消耗燃料,而减速之后的加速则更加消耗燃料。如果一艘宇宙战舰失去所有燃料变成太空中的一座冰封坟场,那还不如一头撞死在陨石上来得痛快。“卡美洛”以5%光速,其最大航速的1/3一头扎进了小行星带里!他首先打开了舰体周围的高压电场,较小的陨石根本没有碰到舰体的机会就已经被电场产生的斥力推开。所以,他只需要专注于那些和北京城一样大的小行星就好。视野内共有28颗这等规模的小行星挡在预定行进路线上,其中有15颗可以通过小幅度修正轨道避开,另外13颗无法躲避。在看到那些小行星的瞬间,他的大脑就已经完成了计算。舰体两侧的辅助喷射口依次打开,对星舰的行进方向不断的进行小幅度修正。同时,舰上的电磁动力炮把那些高硬度金属块依次轰出去,被超导轨道加速至亚光速的炮弹是最强的动能武器,如果“卡美洛”火力全开,它甚至可以只凭动能武器就把一个行星轰作齑粉。而那不识趣的小行星自然也免不了这样的命运,在“卡美洛”暴虐的力量面前,北京城般大小的石块被打回了宇宙尘埃的形状。很快,星舰就从这片小行星带穿了出来,展现在他面前的图景,是纯粹的宇宙,黑暗,深邃,广阔。极远的地方,众多恒星闪着微弱的光芒,那其中的一个应该就是这艘星舰的目的地。每一个微弱的光点,都是一团不断的发生着核聚变的炽热气体,它们中的某些肯定比太阳还要大上几十倍;而每一片绸缎般的光带,都是由无数太阳系一般大小的星系汇集而成的星海。他不知道在没有载人航天的古代,李贺如何写出“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样的诗句,而眼前的这番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脑内构思出如此疯狂而宏大的图景。“已脱出小行星带,控制台权限再取回!”身体里的那些小人又开始嗡嗡了起来,就像是夏天在自己耳朵附近飞的蚊子一样让人心烦意乱。他看到,那些舰桥上的人纷纷解开安全带,活动着自己紧张的身躯,其中一些人还在胸前不停的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难道是行进速度太快让他们被吓尿了吗?”他忍不住这么想到,可是,在他脑袋里刚刚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眼前的景色就开始迅速收束。灿烂的星汉、闪耀的群星以极快的速度由外向内暗了下来,很快,他的眼前就只剩下黑暗的底色,就连体内那些小人蚊子般微小的讲话声都迅速离去。这感觉,既像是入睡,同时,也像死亡。而这个念头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来这里之前遭遇了什么,胸口的疼痛,雪地的柔软,少女悲痛欲绝的呼唤声。她怎么样了?林景熙怎么样了?这个念头紧紧揪紧了他的内心,在那个寂静的雪夜,她成功的躲过那些人的追击了吗?一连串的问题袭向他的脑海,这比刚才的高速穿行还让人紧张。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确认她的安危,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了,而是一艘宇宙战舰。这艘宇宙战舰大概率已经飞出了太阳系,和地球相距的不是十万八千里,而是十万八千光年。一股深深的绝望的感攫住了他的内心,直到他再次在寝室那张熟悉的床上醒来。(三)“梦吗?”他反复的睁开又闭上自己的眼睛,躺在硬硬的床板上仰视头顶的天花板。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催促着他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厚衣服之后冲出暖气四溢的温暖乡,置身于阳台的冰天雪地中。见识了宇宙之无界,实在是无法适应寝室那狭小的空间。就算是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或是仰望天空,也完全不能和梦中宇宙的宏大相提并论。他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身体,一具普普通通的人类之躯,手握成拳又松开,只能听到轻微的骨节活动的声音,不会像之前那样发射出威力巨大的动能武器。“一早上干嘛呢?怎么把阳台门开了,冻死了。”寝室里室友的嘟囔声让他回过神来,他现在不在外太空,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宇宙战舰“卡美洛”,而是一个趋暖避寒的人类,正位于北国的凛冬里。“抱歉,高永兴,我这就进来。”他一边带上了门,一边走进了寝室。他稍微觉得有些惊讶,在进入寝室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明显的温差。身体感温的机能好像被关闭了一样,完全无法判断“冷”和“热”,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应该是被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包裹着,可是他并不觉得“冷”。不过,虽然他无法感觉到冷热,他还是从眼镜镜片上凝结的白色水雾判断出了室内室外的温差。这不就跟一个死人一样吗?这个念头再次蹿上他的脑海,他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在这边应该已经因为枪击死亡了才对,而且林景熙也身处极大的危险中。他慌忙的从口袋里掏出来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2024年1月24日11:03。这是他遭受枪击的那天的中午,他那天睡了个大懒觉,因为前一天晚上工作到了凌晨三点。“我这是……死亡回溯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肺被打穿、肋骨被击碎、血花绽于雪原的感觉还残留在那里。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感,眼前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楚子阳,你不要紧吧,脸色有点难看。”室友的话语再次让他清醒过来,他挥挥手表示没关系,然后坐到了自己的桌子前,开始仔细思考这一系列的事情的始末:1. 他被枪击2. 做了个之前没有做过的怪梦3. 醒来后时间回溯他确信自己之前没有做过这样奇怪的梦,不过考虑到人会忘掉大多数梦这个事实,应该只能说“他确信自己之前没有这么清晰的记下这样一个怪梦”。作为一个数学系的学生,在这种细节上不能马虎。不过,根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像他这种喜欢看科幻片的人做这种梦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时间回溯”与“怪梦”之间的关系不能判明,不能简单的认为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然后转向最重要的事情,如何避开今晚的即将发生的悲惨事实。如果仅仅只想让自己活下来很简单,只要不去赴约他就不会被枪击。只是,这样的话林景熙必死无疑,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果。如果不找出合适的理由让她今晚不去图书馆,她可会雷打不动的过去。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思考的误区——即将出现的枪击者一定是盯上了她,他们特意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开枪,应该是一直暗中跟踪她了。那么她今晚无论走到哪里,对方都会如约而至。唯一避开这个结果的方法,就是让对方没有下手的机会。他无法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因为这场谋杀尚未发生,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一丝苦笑在他的脸上荡开,如同一圈绽于冰封湖面的波纹。他深深的陷进身后宽大的靠背电脑椅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双目漫无目的的游移着,最后看向书架上摆着的一些小物件——那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一个八音盒,一盒川崎玫瑰,一个风铃。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只需一瞥,他就知道那些枪手肯定是经过了专业训练的雇佣兵。像他这种体育常年徘徊在及格线的人,与他们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要逃跑,就不会死,然后他会一个人孤独的走完大四这剩下的半年,读一个本系的研究生,再找个不错的工作,娶个家长安排的相亲对象,度过平静的一生。看上去,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只要他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一阵微微的疼痛从他掌心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扎进皮肉里,几乎都要刺开掌心的那层皮,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开什么玩笑!虽然他不是什么勇武之辈,可是,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除了做一个英雄,他别无选择。如果他今晚死在这片银装素裹里,他只会在痛觉完全消失之前的那一会后悔;如果他今晚躲在温暖而安全的宿舍内,他将带着无尽的悔恨走完这痛苦的一生。“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嘴唇轻轻嗡动着,像是咏唱着蕴含魔法力量的咒语般,他念着狄兰.托马斯的诗句。这也许算是一种自我暗示,脸上的苦笑已然消失,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得有多狂妄,就像一个俄罗斯轮盘赌的赌徒即将连扣5次扳机之前露出的笑容那般狂妄。“你中了甚么邪?嘴里一会念念有词,一会笑得跟个啥一样……”他有的时候觉得高永兴注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多到让他觉得这家伙在没事找事。不过,不得不承认,正因为他的这种天性,他在很多时候都能给出中肯的意见。“高永兴,假设你碰到了这样一种情况,你被几个持枪的职业杀手追杀,你会躲到哪里?”“哈?什么玩意?问这干嘛?”“别管那么多,直接回答我就行,你会往哪里躲?”“警察局……行吗?”“你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正被追杀。”“那……寝室?”“别人是职业杀手,破开我们寝室楼那个电子门应该不是问题吧。”“我再想想,对了!他们是不是随身带着枪!”“嗯,确实是这样。”“那就简单了,去一个需要安检的地方,他们就没办法继续跟着你了!”“你还真是能想,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个地方很合适——”“——地铁。”两人几乎同时得出了这个结论,进入地铁的安检会把那些人拦在外面,而地铁出口的不确定性又导致他们完全无从下手。他只需要带着她从西门外的圆明园站进站,然后绕上一圈从五道口站下车,再从东北门折回来,应该就能甩开他们的跟踪。他并没有费多少劲就把她忽悠了出来,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这个热心于研究的女孩不会那么容易被拽出实验室。于是,在傍晚时分的夕阳下,他们在圆明园站门口碰面了。暗红色的夕阳撒在人行道稀疏的积雪上,就像是那天晚上他身下的那滩鲜红。他摇了摇脑袋甩开了这个不好的联想,看向林景熙那张满含期待的脸。“真没想到你这么爽快的出来了,有点不像你呢,尽职尽责的研究员小姐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啊,成天泡在实验室图书馆里的疯狂科学家?”她扭过头去,气鼓鼓的嘟起了脸,就像一只吹泡泡的金鱼。左手却已经试探着伸了过来,指尖轻轻触碰着他的手背。他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将她的小手一把抓住,两人的手磨蹭一阵之后,十指相扣,掌心相对,在这寒冷的时节,向彼此传递着自己的温度。“好久都没和你这样一起出来了嘛,窝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我身上都要长草了呀。”她的脑袋不再刻意的扭过去,留给他一个美丽的侧脸。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揉了揉她脑袋上的一头齐颊短发,好像那上面真的长出了野草一样。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话确实不假,期末考试周结束之后她几乎就全身心的投入了研究中,就连午饭和晚饭都是他帮忙叫的外卖,然后送到她的实验室里。“那么,研究进行得怎么样?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飞向二次元了呀!”“你是笨蛋嘛?就算成功了,我也只能在二次元的世界里创造出一个‘你’,又不是让你进入二次元。像你这么难找的好管家我去哪里找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把你放走?”她白了他一眼,但是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色,两人对视一会之后同时笑了起来,然后从两个并排的闸机一起走进地铁检票口。“言归正传,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通过三维全息扫描可以完全复制出你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节。如果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一个精确度到分子级别的3D打印模板,你大脑里的所有信息都会毫无保留的被解析出来。我倒很想看看你大脑里到底有多少个纸片人老婆呢,嘿嘿嘿……”“喂喂,你别笑得这么吓人啊……”不怀好意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无论和她相处多长时间,露出小恶魔本性的她始终让他不知如何应付。“你要是真想扫描也可以咯,反正也会一无所获的。”“嗯?为什么?难道不应该解析出一堆名字吗?比如阿尔托莉雅呀,久远寺有珠啊,还有某个和我属性重叠很多的红色长直发研究员啊……”“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遇见你之后,在我大脑里被分类为‘老婆’的储存区就被格式化了一次,然后全部写上了三个字,‘林景熙’,所以你就算费尽心机去找也只会找出你自己的名字啊。”伴随着有点刺耳的警报声,地铁的门缓缓关上,而少女的脸上红了一大片,就像是门口上闪耀的红色指示灯。“你还真是会说漂亮话,算了,算你赢了,这话还挺受用的。”她微微颔首,娇小的身体在他的臂弯撑起的一片小空间里扭动了一会,轻咳几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现在可是下班的高峰期,他的臂弯与后背撑起的那片小空间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不过,我们现在的这个扫描仪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嗯,现在的话起到的效果确实是把你送进二次元……为了达到所需的精度,这个扫描仪的功率太大了,产生的强烈辐射超过了人体能够接受的上限不知道多少倍。如果要打个比方,就像把你丢进切尔诺贝利一样。也就是说,所有的受试者都会为科学献出宝贵的生命,而这显然是我们不能接受的。”“也对,这个研究的目的是为人类的记忆进行备份,以这种方法攻克阿兹海默综合征。不过啊,我还是觉得,这个技术会率先运用在审讯之类的方面……”“我也同意你的想法,几乎所有的技术,最初都是军用的,然后发展成熟之后才投入民用。但是,技术本身是无罪的吧,我是怀着攻克阿兹海默的美好想法才投身于这个技术的研究中……”“你不用自责,技术本身是无罪的。就算是原子弹这样最初只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技术,最后也成了人类能源问题重要的一个解。人脑扫描,记忆数据化这样美妙的技术,没人有权力指责。”“只是,就算如此,绽放在广岛和长崎的那两颗蘑菇云也成了曼哈顿计划里所有科学家内心永远的枷锁,拷问着他们的良知。”在地铁与轨道碰撞的回音中,她的话语是那么轻,轻到快要被淹没而不可闻。但是,她的话语却又是那么的让人无法忽视,仿佛是在他耳边鸣响的青铜大钟般直击他的灵魂。在科研这方面,他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家伙,和她这种从一开始就追逐星星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科学研究或许一开始就带着原罪,科学家们就像是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每当他们捡起一块漂亮贝壳的时候,就会从内心里感到快乐和满足。可是,这些漂亮的贝壳到了其他人手里,转眼间就变成了相互残杀的武器。有些科研工作者选择闭上眼睛,比如他这种乐天派半吊子;也有一些选择了更为沉重的一条路,清醒的认识到这背后的一切罪业,背负着这些罪业继续走下去,她便是后者。他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安慰这样的她,也许在这方面她也不需要安慰。双臂缓缓收紧,他轻轻抱住了这个娇小的少女,抚了抚她柔顺的短发。“唉,你那边进展怎么样?关于神经网络的?”“基本已经搞定了,手稿写得太杂乱了,还需要一个寒假整理吧。”“哦,进度还挺快的,作为一个半吊子来说。”她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个得意的微笑。在科研这方面,她可有着最充分的自信。而且,这么一来,刚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紧张氛围也消失无踪。只是,如果她真的看到他的手稿恐怕会大吃一惊,在手稿里他已经把“基于神经网络模型的演算系统”写了个八九不离十,留给别人的工作,已经不多了。“那么,你今天要带我去哪儿呢?就算是惊喜,现在也该告诉我了吧。”她本以为一向能言善道的少年会立刻说出一个漂亮的答案,可是,他却罕见的沉默了,目光死死的锁定着一个物件——他的手表。时间指向七点十五,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场悲剧发生的时间。他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撑过这个时间点,他们俩就能有明天。“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没有目的地呢?”“哦?不过那样也不错,你在等待一列地铁,一列把你带向远方的地铁。”“你知道这列地铁会把你带向想去的地方。”“然而,你并不确定。”“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两人默契的一人一句的对起了《盗梦空间》里的台词,时间也一点点的逼近那个悲剧发生的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和她将漂向何方,此时此刻,他们都是薛定谔的猫。两个微小的粒子如果不想残酷的作用力打散,就只能紧紧形成纠缠态。于是,他的怀抱愈加紧了。“因为,我们将永不分离!”那几个杀手的脸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内,难道他们已经放弃了吗?正当他呼出一口气的时候,一声巨响几乎震裂了他的耳膜,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极高的热量。虽然他的思考也只剩下一瞬间,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对当前情况的判断——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炸弹已经安在了这列地铁上,而现在,这颗炸弹准时起爆,就像是准时赴约的死神。不过,这种濒死体验也只持续了一瞬,地铁门上倒映的火光,如红莲般绽开,刹那间照亮了隧道里的黑暗。就像是混沌中,一颗闪耀的恒星。地铁、隧道、地球……所有包裹着他的限制,都好像被这次爆炸炸了个粉碎,他再一次孤身一人悬浮在无尽的黑暗空间里。准确的说,是孤身一舰。他再一次变成了“卡美洛”。(四)星纪元199年,公元2324年4月22日。一号人类移民舰“卡美洛”号舰内,距目的地TRAPPIST-1 恒星星系15光年。现任舰长杨旭光正站在舰桥前的那一层透明的舷窗后,浑浊的双眼凝视着这片曾经远在天边,现在近在眼前的星空。他垂垂老矣的身躯已经无法支撑住宽大的舰长袍,想当年,他初登上这艘星舰,这个舰长袍就好似周郎身上的羽扇纶巾,但是现在,这个舰长袍却像是他的裹尸布一样耷拉着。胸前的金色十字架,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年迈的神父,而不是带领人类突破万难的移民舰舰长。“您好啊,舰长,又在仰望星空了吗?或者说,又在遥望地球了吗?”另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男人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个男人的职位虽然不如舰长那么高,却是把守着星舰“大脑”的职位——主控系统管理员,俗称“梅林”,传说中亚瑟王的宫廷魔术师。“叶文泰吗?对啊,我就是在遥望我的地球,我的太阳。你能这么快判断出我的目的,说明你也经常朝这个方向望得出神吧。”“呵呵,不瞒你说,我可能看得比您更多。虽然知道,哪怕极目远眺也无法看到太阳,更何况地球,但是,人老了,怀旧的心,忍不住啊。”“我们曾经拥有青翠的森林,广阔的海洋,湛蓝的天空,还有那么多珍禽异兽。但是在这里,我们连一只老鼠都看不到。除了我们这几个醒着的人,这艘星舰上就只有恪尽职守的机器了。我有的时候也在想,那些固守在废土上的人啊,他们熬过来了吗?”“希望我们和他们都能走过属于自己的九九八十一难,7艘移民舰一起出发,现在只剩下1艘,他们也是九死一生吧。我要走了,‘亚瑟’的状态暂时还算良好,他还真是够争气的。”“嗯,我们俩老骨头,这次就把自己的工作做到生命的最后吧。”这已经是他们俩第三次从冬眠中醒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这一次应该会值守岗位直到生命的尽头。尽管他是被基因工程改造过的新人类,但是新人类的寿命也无法超过150年,不是因为心脏的衰老,亦不是因为骨骼的老化,而是因为大脑的萎缩。大脑是一个太过于精巧的结构,直到人类飞上太空之前,他们依然没有完全搞清楚大脑的运行规律,所以也不能对大脑结构进行改良提高其寿命。他们对于大脑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三世纪前的两位天才的科学家——他们中的一位发明了足以对大脑进行分子级别精确度的三维扫描仪,而另一位则在手稿中留下了“神经元计算机”的蓝本。有了他们两人的发明,人类虽然无法完全解析大脑的构成,但是能将大脑里的信息数据化,并使其继续发挥作用。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人类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到无垠的星空,下到最深的海洋,大到组成星系的恒星,小到构成基本粒子的夸克。但是人类却始终无法真正的做到苏格拉底所说的“know yourself”,这也许就是人类最后自取灭亡背后的原因吧,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物种,就像没有根的野草一样,注定了一世漂泊的宿命。在他看来,失去地球之后,向外星系逃亡的“星舰计划”更像是苟延残喘的挣扎。出发的时候,总共有七艘移民舰——一号“卡美洛”、二号“迈锡尼”、三号“阿斯迦德”、四号“巴比伦”、五号“耶路撒冷”、六号“拜占庭”、七号“拉美西斯”。他们的目标星系本来有7颗类地行星,他们在出发时所做的约定是每艘星舰占领一个行星。而现在,只有“卡美洛”依然航行于无尽的黑暗中,就像是传说中理想之城般,被不灭的白垩之壁和亚瑟王的誓约胜利之剑守护着。“巴比伦”和“耶路撒冷”毁于星纪元50年与外星寄生生物的遭遇战,“拉美西斯”和“阿斯迦德”在星纪元83年被黑洞引力撕成了碎片。但是最让他担心的,还是“迈锡尼”和“拜占庭”的陨落——她们的陨落是因为舰上搭载的主控系统“阿伽门农”和“君士坦丁”的失灵。星舰是一个太过于庞大的整体,操纵一艘星舰需要太多的人手,而在这场将要持续300年的漫漫征途中,星舰的能源不足以供养这么多人。大多数人都只能在冬眠舱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只有五个人能清醒着负责运营这艘星舰。因此,一个自动驾驶系统就是必须的,而这个自动驾驶系统无法用纯AI来代替。举个例子,如果AI来计算一个式子:1+2^64-2^64+1,它们只会按部就班的算出2^64,然后进行简单的加减运算。但是如果在这里面加入人类的智慧,人类会自动的把中间两项省略掉,直接计算出:1+1=2。早在21世纪,“深蓝”就已经击败了世界国际象棋大师,而“AlphaGo”也击败了人类的围棋冠军,AI的学习能力无需怀疑,但是它们缺失的是“直觉”。这是人脑相比于AI唯一无法超越的优点,在一些经验性的问题上,人脑的反应会自动选择最优化的道路,而不会像AI一样死板。而星舰的主控系统,正是将AI与人脑的优点合二为一的存在。它有着AI的运算速度,同时也具备着人脑的敏锐直觉与常识。每一个主控系统,都是一个在神经元计算机里运行的大脑扫描数据脚本,通俗一点说,星舰就是那些大脑新的身体。由于大脑扫描数据只能在神经元计算机里读取,而且这种格式的数据复制难度极大,所以每个星舰上的主控系统都是不同的人。而且更为残酷的是,直到星纪元元年之前,人类都无法将大脑扫描的功率降低,因此被扫描的人将会失去生命。只有六位原太空军的驾驶员勇敢的站了出来,他们神圣的献身值得每一个人类钦佩,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强迫其他不愿牺牲的驾驶员站出来。所以“卡美洛”的主控系统所使用的大脑扫描数据,是2089年流传下来的“最初的扫描”留下的,他们不知道这个数据来自于哪位古人,只能勉强着用了。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卡美洛”号上的“亚瑟”系统居然是所有主控系统中最稳定的。“阿伽门农”和“君士坦丁”在星纪元150年因为大脑寿命限制停止工作,这两艘星舰也随之毁于一次简单的小行星带穿越中。所有人在起飞时都没想到,数据化的大脑依然有着自己的寿命限制,这也许与神经元计算机的结构有关,但是神经元计算机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已然成了技术黑箱,他们无法对其做出任何改进。杨旭光凝视着无尽深空,星罗棋布的光点煌煌燎燃,那是恒星的光。足以毁灭所有的生命的光和热,但同时也是能够供养所有生命的光和热。他不知道,“亚瑟”还能守护他们到何时,他圣剑的光辉能不能一直照耀着他们,直到他们伸出手触及到TRAPPIST-1那温暖的光芒。“亚瑟”已经超龄服役了49年,他们可能还需要他继续服役70年,这位古人能否做到呢?仔细想想,就算是在地球这一片弹丸之地上,人类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渺小之物而已,在只有3K背景辐射的冷酷宇宙中,人类的存在更显得不值一提。他们这样的低熵体,要拼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朝着无序的混沌跌落。是怎样的执念支撑着那位古人的大脑不跌入混沌状态呢?他不知道,200年的时间足够让迈锡尼的宫殿化为废墟,足够让盛唐的风韵摇身一变成五代十国的混乱,足够让科幻小说里的情节变为现实,却无法让这个人的大脑停止工作。是怎样可怕的执念在支撑着他,杨旭光无法想象,他只能默默的祈祷,祈祷这位古人“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他的灵魂必须一直咆哮着、怒吼着,直到把这茫茫宇宙中最后一粒人类文明的种子送到它能生根发芽的土壤里。“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他布满皱纹的脸轻轻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他握住这个物件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荣光满面的耶和华还有姿态高贵的大天使,只有他那苍老的母亲。在他走上这艘星舰之前,他那年过六十的老母亲也是这样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把这个十字架郑重其事塞进他的衣袋里。“娃啊,我今天也不跟你说要信上帝什么了,反正你也听腻烦了吧。只希望你,每次累了的时候,看到这个物件,就能想起娘给你做的肉包子……”两行热泪无声的滑下,杨旭光第一次如此后悔自己没有听母亲的话信一次上帝。那么多次,他不识字的母亲要他给她念《赞美诗》的时候,他都不耐烦的拒绝了,然后扭头埋身于工作。如果他当时听母亲的话信一次上帝,至少步入不惑之年的他就不会怀着对母亲的悔恨走完余生,而他也能在最绝望的时候,找到一个祈祷的对象。(五)这是他第1081次在自己寝室的床上醒来。睁开眼睛,他再也没有像刚开始那样感觉到压抑。宇宙再怎么宏大,寝室再怎么渺小,两者都见识了1081次的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作为“卡美洛”,他飞越了无数小行星带,击退了外星寄生生物,从一场星际大战遗留的残骸之海中穿过的时候和残留下来的高等文明智能作战机器交火,利用黑洞完成了一次引力弹弓加速,成功缓解了燃料短缺的问题。他已经1081次的拯救了“卡美洛”上的所有人,可是,他也已经1081次没能拯救自己最爱的林景熙。被炸死被枪杀死被水淹死被汽车撞死被电死被摔死被毒药毒死……只要是人能够想到的死亡方法他都经历了个遍,有些方法已经经历了个几百遍有余,例如被枪杀死,他的胸口已经开了不知道多少次洞,以至于现在就算是万箭穿心,他也不会感觉到一丝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内心里反复自问着,在梦中他是盖世英雄,是拯救整个人类于灭绝的救世主;但是在这里,他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无法拯救。如果他在这里能变成“卡美洛”该多好,或者,就算是变成“卡美洛”上搭载的护航机“兰斯洛特”也够了!可惜的是,梦里什么都有,而在这里,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楚子阳。经过了1081次的试炼,他已经不是什么体渣了。他甚至都能和那些暴徒打得有来有回——如果他们手上都有枪的话。他深深的意识到,如果不杀死这些家伙,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放过林景熙。所以从第346次开始,他就已经转变策略,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形和那些暴徒展开决战。只是,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令人绝望,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把那些暴徒全部杀光,却被他们留下的定时炸弹炸上了宇宙。是不是该放弃了呢?他这样默默的问着自己,窗户里倒映出了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他的手已经无意识的完成了拨号,打通了林景熙的电话。“歪(喂)?阳阳吗?什么事呀?”从电话的那头传来她甜美的嗓音,还有实验器材搬动的噪音,这些本来很美好的东西却无法唤起他脸上的一点欢乐的神情。“呐,熙啊,我陷入了一个迷宫里。”“怎么了?子阳?你没关系吧,我马上过来,你在寝室吗?”林景熙不愧为是冰雪聪明的少女,很快就判断出了他的不对劲。他的话听上去像是什么奇怪的中二幻想,但是话语里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只有无奈与绝望。“不用过来了,你听着就好,我怕我见到你就说不出口了。”“好,我在听。”“今晚七点十五,你就会死。”“什么?”“就是这样,我已经重复了1081次了,每一次我都会在那个时间点和你一起共赴黄泉,然后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醒来。我试着拯救了你1081次,但是,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有的时候甚至会造成更多人的死亡,对方应该是死了心要杀你,你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啊……”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这个沉默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他的内心也不住的动摇着,在那只有一拳大的心脏里,好像有无数的恒星出生又寂灭。他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自己,更不知道,这样发出死亡通告是否合适。只是,他的精神真的已经无法承受更多,他只能自私的让她来和他一起承担这份重担。“我们分手吧。”“什么?”这次轮到他大吃一惊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少女竟会这样回应他。“因为这种无聊的中二幻想就打断我的研究,你也真是够了,有这时间不如把你的‘基于神经网络模型的演算系统’快点落地。”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冷漠,冷漠到让他的思考凝固。一股比绝对零度还要冰冷的寒意沿着电波传来过来,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感到“冷”呢。“那么就这样,我先挂了,别来找我了,和你的纸片人老婆过一辈子去吧,她们肯定愿意陪你玩这种中二病的妄想游戏。”电话那头“嘟嘟”声响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放下手机,当他再想打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无论怎么打,电话那头只会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被拉黑了啊……”他都懒得再点开QQ和微信了,肯定已经也惨遭拉黑了。咚的一声将自己摔进宽大的电脑椅里,这一次他的双手不再交叠于胸口,而是无力的垂在两边,眼睛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这家伙,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啊……”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开始只是捂着嘴偷笑,在长时间的忍耐后,狂笑终于爆发出来。“真是可笑,早这样的话,老子能省多少事情啊!老子这1081次轮回到底干了什么?就为了救那些在我梦里出现的漂流在外太空的人吗?哈哈哈真他妈的好笑,这真是老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俄狄浦斯王面对命运的无力,李尔王被至爱背叛的痛苦。他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好让自己不再看这个可笑的世界;他想现在就跑到那冰天雪地中跪着行走,来庆祝自己的新生。是的,他不需要再去赴死了,反正要死的又不是他。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常胜将军,未尝一败,因为他从来不和无法战胜的对象为敌。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曾经1081次站在命运这种东西的对面。上一个放出豪言要扼住命运咽喉的男人被剥夺了听力,而他以作曲为生,命运这玩意还真他妈的残忍!古波斯的阿拉什、古印度的迦尔纳、古巴比伦的恩奇都、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古罗马的凯撒,中国历史上舍生取义的人就更多了,数不胜数。那么多伟大的灵魂都顺从了自己不公正的死亡命运,凭什么她一个林景熙就不能顺从?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垮在自己寝室的电脑椅上,连太阳西斜,橘红色的夕阳照在他的眼睛上都不为所动。他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什么人需要他去拯救了,也没有什么科研值得他去做了,本来他做这个东西只是为了再接近那个女人一点,没想到她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既然如此那他就回去研究他的金融就行了。以他这种天才的脑子,说不定能在华尔街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然而他的幻想,被一阵催命铃似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不耐烦的拿起手机准备挂掉,看了看来电显示——“熙”。盘旋于他脑中的纸醉金迷暂时被他扒拉到了一边,他深呼吸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喂……”“我是林景熙同实验室的师兄,王可明,上次你还给我带过一次外卖的。”“哦,什么事?”“林景熙现在状态很不对,她今天下午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对实验什么的都不是很上心,反而在拼命的跟我们讲她对今后研究的一些思路。你知道的,她其实是我们实验室最厉害的。”楚子阳立刻紧张了起来,那些纸醉金迷的幻想不仅仅被扒拉到了一边,而且被他扫进了自己大脑里的回收站,再过一会就要把回收站格式化了。“然后,她把自己平时都不怎么整理的实验记录梳理得整整齐齐,把手机丢下就走了,说是‘要一个人出去静静’,我总觉得,她好像是不打算回来了一样,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交待给别人了,喂,你在听吗?喂……”电话的那头早已无人,手机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屏幕碎成了三块。就连御寒的大衣也还搭在椅背上,但是他的人已经冲下了楼,只穿着一身衬衣就骑上了自行车,在北国的凛冽冷风里飞驰。无需更多的解释,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想一个人孤独的接受死亡,为了不引起更多的牺牲,她肯定会选一个僻静的位置方便那些枪手下手。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她会选择哪里呢?他一边疯狂的骑行着,一边到处搜索她的身影,脑子里也在飞速的思考她的去处。他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学校,因为这个校园实在是太大了!在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