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向着太阳去

向着太阳去多年以后，吉米面对眼前巨大的红色太阳，一定会回想起三十岁那年夏天一个紧张的早晨。那是早上刚过六点半，正是朝阳初升的时候。吉米驾驶着自己的“老爷车”——名副其实的“老”，加油时的轰鸣声甚至能盖过刺啦作响的音响中播放的音乐——努力行进在南三环外环路上。迎面正在升起的太阳大喇喇毫不吝惜地发射着光和热。这让吉米心烦不已。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碍，吉米根本无法睁开眼看清前面的路。放下遮光板也没有用，连路面都白花花地反光。戴上偏光太阳镜，又是另一番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一些色彩，光线变得十分诡异。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发了疯的家伙，飞快地变道超车，不知怎的就忽然出现在吉米的车前。心急、眼花、太阳的炙烤，尽管开足了冷风，吉米还是满头满脸的汗。他甚至有些怀念起北京的雾霾天，至少没有这么耀眼的阳光吧！嘴里喃喃地咒骂着，吉米随手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希望能用舒缓的音乐来减轻心中的紧张和焦虑。可是该死的电台偏偏这时候开始播放重金属。“完了，真的要赶不上了……”太空旅行项目已经开展了几十年。最初，只有那些福布斯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超级富豪才能担负得起，如今随着可控核聚变能源的成功开发，太空旅行费用已经大大降低，普通人也可以勉强享受了。作为一个忠实的科幻迷，吉米从小就盼望着有一天能飞到太空看一看，体验一次真正的太空漫游。阿瑟克拉克的经典小说《太空漫游2001》读过不知多少遍，各种科幻电影也如数家珍。感谢科技的进步，吉米省吃俭用了三年，终于把太空旅行的费用攒够了。在电脑触屏上按下“确认购买”的一刹，吉米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行程确认！时间确认！发射中心确认！飞机航班确认！万事俱备，吉米却在出发前一晚兴奋过度失眠了。纷繁无序的梦境煎熬无比，吉米一睁眼已经快到六点钟。飞往酒泉的国航班机是早晨九点五分，而吉米住在南五环外，于是整个早晨的计划彻底被打乱了。梳洗、吃饭……所有步骤统统省略，吉米钻进衣服踩上鞋，三分钟之内已经开着“老爷车”上了路，太空之旅就这样忙乱地开始了。走进单人舱那一刻，吉米竟然没有感到十分激动。“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嘛！”吉米臆想中豪华又高大的宇宙飞船，比之眼前这个小小的球形舱，简直就是泰坦尼克号跟印第安独木舟的差距！引导员肯定看出了吉米的心思，而且肯定也见多了这种旅客，于是说道：“先生，别看这个单人舱小，但它设计十分完美，足够支持您在太空中的旅程和生活，毕竟时间并不算很长，而且目的地的盛景会使您忘记一切的。”核聚变发动机必须离开地面一定高度才可以启用，所以从地面起航这段，仍然需要使用化学动力。引导员说的没错，单人舱的工程设计的确很好，整个起飞过程吉米都没有听到外面推进器巨大的轰鸣声，只是巨大的加速度使他全身都陷在座椅上动弹不得。航天飞机这东西，据说跟普通飞机一样，航程最危险的时段就是起飞和降落，所以在起飞的几十秒内，吉米清晰地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两手心里全是汗，心里不停地想“这万一出事怎么办”怎么办？当然是没办法喽。忽然耳机里响起了声音，吉米正全神贯注地数着心跳，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几乎要喊出声来。一段音乐过后，耳机中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尊敬的吉米先生您好，感谢您选择中国环宇旅游公司环木星航天自助旅行项目。我是1125号单人舱电子秘书娜娜，将全程陪伴您。此次行程目的地是木星第二卫星欧罗巴的环木轨道，去程大约需要4天。在此期间您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与我对话，希望您能度过一段愉快的旅程。”吉米还没来得及发表对于电子秘书的高见，一半因为不知道这个“秘书”的智能程度有多高，一半因为爬升过程中的加速度使说话变得十分费力，娜娜的声音又响了：“即刻时速：6.750千米每秒，加速度3.0G，预计在25分钟后到达第二宇宙速度，脱离地球大气层后，将启动核聚变发动机，并在3小时内达到本次旅程最高速度，然后飞船将保持匀速运行至小行星带。”吉米正在心里念叨“真他妈快啊”，娜娜的声音又出现了：“如果现在您感到不适，可以选择睡眠模式，我会在舱内释放催眠气体，让您在睡眠中度过大气层加速阶段。核聚变发动机启动后您将被强制催眠，进入匀速巡航后您会被唤醒，欣赏宇宙风光。”吉米从牙缝里费力挤出几个字“不用，挺好。”其实根本就是挺不好，但是吉米不想错过旅程的每一秒，毕竟这都是用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也许是一直瞪眼看着面前漆黑一片的屏幕太累了，也许是娜娜偷偷释放了催眠气体，总之吉米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旅程已经进入第三天，吉米从娜娜那里得知，飞船要开始减速了。前方视野中的木星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光点，而是变成一个色彩流动的圆盘。时而从视野中掠过的，是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到达小行星带了。“吉米先生，减速装置已启用，从现在起至抵达目的轨道将会持续一定程度的失重，请确认身体固定装备是否合体，过紧或过松我可以随时为您调节。”娜娜果然十分体贴，吉米决定返程后给予五星好评。“很好，我想确认，不会被小行星迎头撞上吧？”“航程经精密计算，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吉米一边与娜娜漫无目的地闲聊，一边感到一阵困意。“你又要催眠我了？”飞船忽然一阵颠簸，把吉米的睡意一扫而空。“娜娜，怎么了？”“航程前方探测到一个强引力场，飞船正被其引力吸引。”吉米不禁慌乱起来：“怎么办，能躲开么？”“正尝试启动核聚变发动机加速逃离，但引力场强度巨大，可能是个微型黑洞。”听到黑洞这个词，吉米第一反应就是：完蛋，中大奖了。颠簸越来越强烈了。“娜娜，我们能逃离么？”“核聚变发动机已启动，引力过于强大，飞船仍在加速向引力源前进。已向地球总部发送求救信豪……”娜娜的声音突然变得扭曲，继而被一种夸张刺耳的高频率噪音取代，飞船的灯光全都熄灭。吉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难道要成为黑洞献身第一人？”胡思乱想间，吉米忽然看到飞船舷窗外原本漆黑一片的风景忽然起了变化，无数的亮点连接成彩带，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流过窗外，彩带颜色越来越亮，最终窗外闪亮一片，仿佛身边炸开无数个闪光弹，吉米失去了知觉。此刻环宇旅游公司航迹监测器上，1125号单人舱突然发射了一段极强的电磁波，然后销声匿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无数年，吉米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总之，他在一阵迷茫中醒了过来，外面一片红光。忽然有声音在耳边出现了，这次不是娜娜，是个陌生的男声，似乎在用不同的语言在重复同一个句子。过了许久，吉米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语言：“地球文明在此呼叫”，心中不禁猛地一个激灵“地球文明？！”男声又响了：“地球文明在此呼叫。我们观测到有智慧体控制的飞行器出现在此处，收到呼叫请回答。我们可以即时接收。”吉米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你们……是人类……地球文明？”这时也顾不上语言的逻辑，也不去想声音能不能被“接收”了。沉寂了几分钟，声音再次响起：“信息已接收，经检索信息传输方式为地球第四纪期人类语音。地球已于三百三十五万年前被红巨星化太阳吞噬，地球文明以特殊方式得到保留。请来访者提供更多信息以便继续交流。”吉米顿时一片空白：“红巨星？吞噬？我这是到了哪里？”与自己对话的这个声音虽然不知来自何处，但显然具有很高的文明水平，因为“他”已经自动与自己使用同一种语言了。吉米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始组织语言与“他”进行对话。“我……我是人类，来自……地球，我在小行星带遇到了强引力场，后来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你们是活的还是……死的？”问完之后不禁心里发毛。“信息已接收。欢迎你，我们来自远古的祖先。以我们的认知经验，你可能在航行中进入了虫洞，来到40亿年后的太阳系。我们并非实体，没有死活，我们以量子态存在于这一片空间中。人类在太阳膨胀初期完成了所有地球信息的量子化，躲避了被太阳吞噬导致的实体毁灭。”“量子化？怎么做到的？”“很抱歉，这些信息会超出你所在时代的知识范围。”“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你们存在的方式。”又是一段沉默，声音说道：“用你可以理解的语言描述，我们存在于概率中。”“概率？”“是的，以概率的方式存在于你的四周，只要我们想，我们可以存在于太阳系中任意的地方，人类技术水平只发展到将可控量子化分布在太阳系中，范围再扩大将失去控制。”“也就是说，人类失去了实体，却以一种量子的方式留存在太阳系中？”“不止人类，全部地球信息都已量子化，现在与你对话的可以说是整个地球，当然，以人类文明为基础。” 量子化，这个词吉米在一些科幻和科普作品中看到过，但对于量子物理吉米也就是科幻和科普的水平。据说在量子世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依赖于主观意识的观察。“那你们对我而言岂不是……意识？”吉米的思维开始出现混乱。毕竟在“他的年代”，世界究竟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一直都是哲学界和物理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吉米并不太懂那些学术的争辩，作为一个科幻迷 ，他只是隐约觉得两者都有道理，都无可辩驳。现在看来，似乎唯物与唯心的统一，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可是人类是从什么时候才掌握这个真理的呢？唯物与唯心，到底如何统一呢？吉米不再想了，因为声音之前说过，“这些信息会超出你所在的时代的知识范围”。这时候娜娜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吉米忽然想，刚才与自己对话的声音是如何传到自己耳中的？）“尊敬的吉米先生，我无法确认外界信息的来源，飞船可能处于危险中，是否离开此区域？”“不不不，不能离开，我还没想清楚。”吉米确实没想清楚，离开，向哪里去？找到虫洞回到“过去”？在这片陌生的“未来”空间，那个来自“地球”的飘渺声音似乎成了现下唯一的寄托。吉米已经从最初的情绪地震中慢慢恢复了理智。“地球，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回去？”没有回应。“地球，我现在成了这里唯一的实体生命，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去，我该怎么办？”没有回应。“地球……”声音忽然响起：“量子化，加入我们。”“怎么做？”“飞向太阳。”短短几天时间，吉米从一个劳碌的上班族，变成了太阳系唯一“活着”的地球人。用“沧海桑田”都不足以形容变化的巨大。“娜娜，飞船还能飞吗？”过了几秒钟，娜娜声音出现了：“系统自检完毕，核聚变发动机完好，按下启动按钮可以继续前进。”吉米右手食指放在启动按钮上，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就在昨天，就是这样颤抖的手指按下了“确认购买”的按钮，而现在，它又将完成一个更重大的使命。娜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吉米先生，请再次确认指令，飞船将直接启动核聚变发动机向太阳前进，启动后剩余距离不足以减速逃离太阳引力。”吉米暗自点头“就这样吧！”于是按下了启动按钮。飞船尾部亮起蓝色光芒，整个船身映着投射来的红光，头部向着巨大的红色太阳启动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加速度将吉米紧紧摁住在座椅背上，全身都已无法动弹，大脑也似乎停止了思考。强睁着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红色太阳越变越大，直至占满了整个屏幕。娜娜的声音又出现了：“尊敬的吉米先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与您通话，飞船将在60秒后接触太阳光球层，30秒后飞船外体隔热层将会失效，请多保重，再见。”娜娜声音消失后，吉米的思维突然变得无比澄澈，思路开始无比迅捷的变化：“还有不到30秒，我会量子化，我会变成概率，这是真的吗？”可是隐隐之中，吉米总觉得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到底哪里有问题呢？灵光一现，吉米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喊，这是来自他自己心里的声音：“我知道了！不对！快停下！”吉米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在大叫：“不对！不对！不对！”满眼都是血一般艳丽的红色，紧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了。猛然一抖，吉米睁开了眼，刺目的阳光穿过窗户，正铺开在脸上，而他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的汗。吉米坐起来，茫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糟糕！已经快六点了，计划是九点五分飞往酒泉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