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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求生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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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仁准时在17:30回到宿舍。

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奔波,倒头陷入松软的枕头,鼻间氤氲着助眠香薰的气味,混合着在阳光下晾晒了一天的被褥的清新香气,格外令人安心,陆仁几乎是沾枕即眠。以至于当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铃声时,感觉自己仿佛睡过了一个轮回。

迟钝的的感官模糊了他对时间的认知,这种模糊在他捞起个人终端,看见屏幕显示通讯请求来自弦歌——他的学长兼上司——的时候,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

从床上坐起来,陆仁调整好表情和声音,接受了通讯请求。

“学长。”陆仁恭敬地唤了一声。

“小学弟,出来吃饭?”弦歌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直截了当的发出邀请。

陆仁瞄了一眼时间,19:30,虽然稍微晚了点,但比起前几次弦歌邀请他的时间,比如半夜一两点之类,实在是靠谱太多,何况他肚子也确实饿了,便没有拒绝。

 

餐厅里。

菜过五味,弦歌工工整整放下筷子,陆仁知道他要讲正事了,赶紧喝了最后一口汤,掏出烟盒准备给两人来根饭后烟。

弦歌却摆摆手,没有要抽烟的意思。

“之前跟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

陆仁听见弦歌这样问他。

陆仁手里不自觉开始转起烟盒,想了想,谨慎道:“学长,你确定要在这里说这个?”言下之意,不怕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吗?

弦歌却耸耸肩,无所谓道:“没关系,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我并不反对有更多人提前知道。”

陆仁感到似乎已经有疑惑和好奇的目光向他们投来,顿感如坐针毡,组织语言想隐瞒更多关键词的思维也慢了下来,最后绞尽脑汁,还是只能诚恳地说:“对不起学长,这个事,我现在真的无法相信。如果你现在问我的答案,那么我只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拒绝。”

“好吧,我很遗憾。”弦歌面露惋惜之色,“之后你要是想明白了,随时联系我。”

“好的学长。”想起了什么似的,陆仁隐晦地补了一句,“对了学长,你最近在实验室呆的时间太久了,还是要注意身体,多多休息,睡眠不足容易产生很多……问题。”

弦歌哑然,敢情对方是担心自己过度劳累,产生了幻觉?

好笑地摇摇头,弦歌也不恼,主动去结账后两人便分开,各回各家。

 

陆仁吃饱喝足,回家躺倒后反倒不困了,有精神来思考弦歌的话。

弦歌两周前用有别于平常的、严肃的口气告诉了他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并邀请他加入他最新的项目组,用弦歌的话说,叫“共谋大业”。

 

弦歌对他说,地球的末日来临了。

“哈?”陆仁摸不着头脑,“这是一个新课题吗,学长?”

弦歌大概是怔了一下,继而道:“你这么一说……把它当做一个课题倒也未尝不可。”

陆仁等着弦歌继续扯。他倒要看看这次对方又想整什么名堂。

自从进入社科院工作,加入弦歌的社会发展研究组后,陆仁渐渐发现这位学长“不着调”的一面。

比如,他会在半夜一两点的时候给陆仁打电话,叫他出来吃饭,交流他刚从实验室里得到的模拟结果。陆仁往往睡得正香,一开始很难调动大脑跟上弦歌的节奏,回答问题往往到不了点子上。然而几次三番后,他竟也习惯了这种半夜惊醒后立马进入接收信息和思考问题状态的模式。

比如,弦歌会偶尔发布一些“有趣”的课题给全实验组来讨论研究,譬如当人类平均寿命从现今的120岁增长至150岁,社会会有何变化;当全世界人口只剩下10万,社会各界应当如何应对;当机械和人工智能再进一步发展,留给人类的岗位还能剩下哪些……等等。这些课题最后的讨论结果,都按弦歌要求被认认真真地分门别类,整理进了一个叫“应急预案”的文件柜里。全实验组的人都把这种课题当做带有娱乐性质的头脑风暴。

比如,前几天弦歌出差回来,就给实验室添置了一个大玻璃箱,里面养了几窝蚂蚁,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坐在箱子前,一脸严肃地看蚂蚁们忙碌。陆仁心想,啊,这下连社会生物学的内容都要研究了,学长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诸如此类。总之,陆仁并未在意弦歌话语的真实性。他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平静地等待弦歌补充关于这个课题的其他设定。

出乎意外地,这次弦歌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陆仁等了一会儿,有点惊讶:“还没想好条件吗?”

弦歌退出沉思,开始讲述:“前段时间,有个代号G-O-S-E的游戏发布内测版本。玩法是这样的……”

 

游戏的背景设定为,太阳系将变成两大星际文明对垒的战场,地球将作为资源星被其中一方占领。

而人类,被认为是地球上最具有代表性的智慧生命,面临着两个结局:被剿灭,或是被救赎。

幸而,将要占领地球的一方,对人类在地球上展现的文明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提出在占领前可以先给人类一次机会,只要能够通过他们在地球布下的智慧文明筛选程序——G-O-S-E,那么人类和他们所保护的文明将能得到救赎。

至于“通关”的标准,则需要人类自己去探寻。

 

受邀参与内测的玩家,在个人终端上会获取一个可以进入游戏地图的入口。每个玩家扮演一个小人,通过点击屏幕,可以让小人在按照世界地图同比缩小的游戏地图上移动。

游戏地图上分布着颜色不一的光点,代表着不同类型的资源。玩家需要操控小人到达资源点进行搜集,用来堆满小人头顶的进度条。当进度条达到100%时,玩家可以选择让小人前往任一蓝色标记的“预选通关点”,等待一局游戏结束发布通关结果,或是让小人继续搜集资源。

有趣的是,每个小人的初始进度条并不都为0。这是根据玩家创建人物时即生成的属性而定,内测期间开放名称的属性只有年龄、性别、学识、健康,剩余几项则统统是问号,玩家们也难以分析。

如果游戏结束时,小人进度条不满100%,或者小人未到达“预选通关点”,则该玩家直接判定为失败。系统则会在所有蓝色预选通关点中进行判定,选取符合“通关标准”的蓝点作为最终通关点,处于最终通关点中的人们将能得到救援,携带着他们搜集的资源,前往高级文明的国度,建立新的家园……

 

“玩家们对于代号的含义各执一词,只好统一用‘求生游戏’来代称这个游戏。内测期间一共进行了六局游戏,每局游戏时间为地球时间一星期。前三局,没有任何一个预选通关点达到系统判定的通关标准;第四局,终于有一个蓝点被宣布达标,成为最终通关点;第五局,所有内测玩家们联合起来,想复制上一局的成功,将所有蓝点都按照通关标准进行打造,结束时却一个最终通关点都没达成;第六局,恢复各自为战,结束时系统判定了三个最终通关点。”

陆仁被弦歌的描述勾起了兴趣,这种类型的游戏并不多见,虽然听上去玩法很单一,但可以“搜集”这一点,以及未公布的许多设定和通关标准,还是很容易令人生起探究的欲望,不由得认真倾听。

弦歌换了一种更为严肃的口吻,续道:“第六局游戏结束的那天,系统发布公告,宣称内测成功,正式版本将在一个月后,于真实世界发布。并祝大家游戏生活愉快。”

“于真实世界发布……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游戏里描述的背景设定,是真的。地球的末日,就要来临。”弦歌一眼不眨看着陆仁,残酷地宣布。

陆仁听到这里,终于想起这是一个新课题,只觉得学长入戏太深,深得甚至令他有些毛骨悚然,赶紧劝道:“不是我说,学长,你先出来一下。咱们以前任何一次课题,你都没要求过这么强的……嗯,代入感,我们不也完成得很好?”陆仁斟酌着用词,“这个题目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我们不是没做过比这个设定更严峻的课题,我不明白为何这次要这么玩?这没什么意义,情感会影响理性的思考,不利于做出合适的判断。”

“陆仁。”

弦歌的呼唤打断了陆仁的无边遐想。

“这不是新课题。”

“这是真的。”

 

弦歌很少直呼他的全名。一般只有自己做错了大事,或者对方有很重要的决定要向自己宣布的时候,才会用那样严肃的称呼方式让自己调动起全身心的注意。陆仁回到宿舍后知后觉地想着。

那天晚上,陆仁看着头顶模拟的银河布景艰难入睡,梦里光怪陆离。

第二天,陆仁进到实验室发现弦歌不再盯着蚂蚁箱看,而是很正常地在书桌前翻阅资料,感觉自己昨天晚上见的仿佛是个假学长。

来不及松口气,却听弦歌带着一贯的微笑叫住他:“小学弟,加入我昨天说的新项目吧。”

熟悉的语气让陆仁终于能找回自己,酝酿了一整晚的答案脱口而出:“不要。”

弦歌耸耸肩,趴回桌面继续忙自己的事情。独余陆仁在原地抓心挠肝,不知他的学长是否已“恢复”正常。

百忙之中,弦歌再次抬起头,发出指令解救了他:“先去工作。这件事情你再好好想想。”

陆仁只好心事重重地去了。

 

两周后的今天,弦歌再次提起这事,陆仁已做了许多心理建设。

弦歌是对他有恩的学长。当初陆仁硕士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在外蹉跎了几年,在这个硕士毕业生多如牛毛的社会里,生活得颇为拮据。后来还是学长找到他,也不嫌弃他不争气,反而把他带到身边工作、教导,让他找回自信。

这些年以来,弦歌一直以一种可靠而平和的姿态引领着陆仁,栽培他,信任他。陆仁幼时便失去父母,和亲戚也早已没有来往,对他来说,弦歌已然成为他最信任的家人。只是这次弦歌的邀约,却实在让他有些望而却步。

这次,学长大概是真的入戏太深,自己作为贴心的好学弟,一定不能陪着他一起疯,一定要做他身边最清醒的那个人,盯着他,关照着他,免得他玩过头。

陆仁躺在床上,握紧拳头,“决不能答应!”

头顶的银河系缓缓旋转,陆仁渐渐安然入睡。

“游戏开始。”

那个声音就这样响起,响彻在广场上,在餐厅中,在地铁飞驰的通道里,在情人耳鬓厮磨的话语里。

人群开始喧哗,开始迷茫。

在迷茫开始发酵为惶恐的广场上,弦歌却镇定自若的一边往街道退去,一边推推眼镜——镜片内侧亮起,发出的光线堪堪挡住屏幕上悬浮的四个字:“游戏开始”。

身边的人们也开始发现个人终端上出现的变化,正在大声讨论是恐怖袭击还是黑客的恶作剧的时候,弦歌已经回到车上,点开浏览器收藏夹登陆了一个论坛。

然而还等不及他点开关注的贴子,屏幕就被一张大脸占据——是陆仁的通讯请求。

“……”

弦歌琢磨着什么时候该委婉建议一下陆仁,换一个对焦稍微远一点的虚拟形象,不然对于像自己一样使用眼镜样式个人终端的人来说,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学长,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电话接通,陆仁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抓狂,弦歌闻后哈哈大笑:“我可没这么大本事。在哪儿?我来接你,出来聊。”

五分钟后,陆仁在地铁口坐上了弦歌的车,一脸复杂地浏览着之前弦歌没来得及逛的那个论坛——求生游戏的论坛。

论坛从内测时期就存在了。不看内容的话,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论坛,版面秩序井然,配色舒适,热闹而整洁。

弦歌一边在个人终端上设定目的地,一边指点陆仁:“你先看看置顶版规,名字叫:这不只是个游戏。有助于你理解刚才的问题。”

陆仁点进去,是一个视频,于是毫无防备地点开了。

一瞬间的晕眩,陆仁感觉自己好像被拉进了一个巨大而瑰异的笼子里,身边的弦歌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罩着雾蒙蒙的光的鸟语花香的草坪。抬头往上看,天空被分隔成粗细相间的条状,细的部分是粉饰太平的蓝天白云,像是构成笼子的铁条;而“笼子”之外,陆仁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那是一座哪怕隔着整个天空都能感受到炙热的火焰山,山脊上翻飞的火舌似乎把“隔壁”的“蓝天白云”都烧焦了边际。山脚下,一群巨人一样的生物排成纵列缓步前行,每一步踏下,都给天空带来一阵颤栗。一位巨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朝陆仁所在的一方天地瞥来一眼,陆仁感觉那一眼仿佛要把自己的心都给揪了出去,身体难以维持平衡,几乎要跪倒在地。

陆仁极目向巨人们前进的方向望去,依稀看见遥远而黑暗的天际边,一轮渺小的太阳,散发着扑朔迷离的光……

 

视频播放结束,陆仁意识回到车里,沉默半响,方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现在的视频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当然没有,”目的地已到,弦歌体贴地为陆仁打开车门,扶他出来,“你看看你的衣角,地球人的视频能有这个效果?”

陆仁闻言低头一看,左边衣角处竟有一片焦黑!

“……别闹了学长,我看见你藏在兜里的打火机了。”无奈归无奈,弦歌的恶作剧却也恰到好处地将陆仁从视频的世界里拯救出来。“那个视频是怎么回事……我可没有戴沉浸式设备。”

“啊呀,被发现了。”弦歌毫无诚意地做出投降的动作,“关于那个视频,论坛上也有个贴子,几个从事虚拟现实行业的家伙在里面讨论了很久,至今也无有可行性的结果。”

弦歌转头看着眼前这间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特点的店铺,牵着陆仁推门进入:“正式版本的图例居然跟内测不一样,有意思。让我们来看看这里有什么——”

“出去!”

暴躁的声音先于光线一步进了陆仁的眼睛,条件反射地想要退出房间,却听见弦歌惊讶的称呼黑暗中的那个人:“周局长?”

 

弦歌和那位“周局长”确认彼此身份的过程中,陆仁一言未发。他现在还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有轻微的排斥心理。直到“周局长”带他们进入内室,来自窗外的光线涌入眼帘,陆仁看到内室里陈列的东西后,才再次升起震惊的情绪。

这竟是一间武器展览室。

体积较大且质量较重的肩扛式导弹、火箭筒等武器放在展示架的最下层;往上是各式枪支、“蜂鸟”无人机、“蜘蛛”斥候等辅助装备;展示架的最顶层,则摆放着一些特种车辆、武装直升机、舰艇的模型,甚至还有几颗军用卫星。

每样展品的旁边都竖着一个标签,靠近了看,能看到标签上写着一些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但陆仁并不明白这些字符的含义。

暗淡的阳光下,这些展品表面泛出幽幽的金属光泽,沉稳而冰冷。

 

弦歌不比他好多少,甚至倒抽一口凉气,直截了当问了出来:“周局长,您这是要搞什么?”

“周局长”点起一根烟,招呼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却背对着室内唯一的窗户,站在两人对面。袅袅烟雾罩住了他的脸,加上背光,陆仁难以分辨他的长相。

在这样压抑而陌生的环境里,陆仁不免心中生出警惕,挠了挠弦歌的胳膊,想要提醒他两人现在处境的不对劲,却忽听“咔哒”一声响,一道红光晃过自己的眼睛,赫然对准了弦歌的眉心。

“咱们一个月没见,您就这样招待我?最后那一局,可都是大家自己的选择。”

感受到旁边的身躯突然紧绷,却在一瞬后恢复放松,并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陆仁就是再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开始相信,这真的不只是一个“游戏”!

“是吗?”“周局长”冷笑一声,缓缓扣动扳机,“我怎么听说,是你特别积极地到处牵线搭桥呢。”

“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罢了。怎么说,最后的结局您不满意?”弦歌做出无奈的表情,“周局长,前几局的结果您也看见了,这个游戏没那么仁慈。”

“我绝不稀罕入侵者的仁慈。我只会向它们展示我的不仁慈!”

“周局长”声音陡然拔高,就要完全按下扳机——

“滴呜滴呜滴呜——”伴随着突兀的警笛声,一只无人机从窗口闯入,及时击落了“周局长”手中的武器。

陆仁暗自舒了一口气,将手指从背后藏着的个人终端的报警按钮上挪开,手心满是汗水。自从智能警察全面普及后,社会治安就是好,报警后最晚不过10秒钟,无处不在的警察机器人就能赶到现场。

随后涌入的几只无人机落地,迅速变换为人形,控制住了“周局长”。

“受理警情:公民周英毅意图对公民弦歌实行故意伤害。嫌疑人已被控制,当事人现在可以对案情做详细说明。”

冰冷的电子音从一个警察机器人口中发出,“啧,入侵者的走狗。”“周局长”——周英毅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弦歌略带责备地看了陆仁一眼,回复警察:“具体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未受到实质的伤害,感谢你们及时赶到。”语毕,转向周英毅,点头致意道,“周局长,7天后再见。”

“公民周英毅意图持枪对公民弦歌实行故意伤害未遂,处行政拘留7天。”电子音再次响起,警察们带着周英毅从正门离开。

“学长……”陆仁惴惴不安地感受着弦歌情绪的变化,难道自己做错了吗?难道……不应该报警?

弦歌的解释及时到来:“公安系统被游戏服务器控制了。我们现在还不太确定那个未知文明对于有可能危害公共安全的人类会是什么态度。你的做法,或多或少会对周局长的通关难度有影响。”

强烈的内疚感堵得陆仁说不出话,弦歌只好不甚诚恳地安慰他:“不过他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恐怕没想着要通关。所以你这样做是对的,你看,你好歹救了我的命。”

陆仁后知后觉地想到,按照设定,不通关,就意味着会在游戏结束时迎来死亡……为什么会有人不想活下来?生命是如此美好,只要活着,就能拥有无限可能。

然而弦歌并不想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招呼他掏出个人终端,点开游戏地图上的扫描按钮,搜寻这间店铺里的资源。

屏幕上弹出扫描进度条,陆仁按照指示关闭了个人终端的其他后台应用,以确保用最充足的系统资源来保证扫描程序的运行。片刻后,进度条走到终点,一张照片显示在屏幕中间,结果出来了。

是展示柜里的一支手枪。原来其他展品都是模型。

地图上的黄色光点图例解锁,代表食物、水、各种手控式工具等生存必备资源。

 

那支手枪弦歌让陆仁揣好。弦歌说,他晚上要回父母家,如果带了武器回去,不好向家里长辈解释。

陆仁却早已识破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谎言。

今天的情景,在他们的“应急预案”里有相似的描述。设想当公安系统完全由机器人以及智脑代替,社会是会更混乱,还是更秩序?描述里提到,这样的场景更像是人类因某种原因失去了审判能力,不得不将职权交给扮演“人类管家”角色的智脑。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类的犯罪动机及能力也是大幅降低的。

然而现在的情况,与设想中的背景相差甚远。现在接管公安系统的服务器并不是基于人类意愿制造出来的智脑,因此接受服务器的审判是一件很值得高呼“人权”的事;而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也远未达到如果有激烈“矛盾”大家坐下来聊一聊就好的程度。这样一来,服务器将武器也纳入“生存必备资源”的动机就很值得推敲了。

不论服务器打的是什么算盘,作为人类个体来说,拥有武器必定是有一定优势的。弦歌就以这样可以称之为拙劣的说辞,将优势让给了陆仁。

陆仁还来不及感激他的学长,因为接下来弦歌将他载回了平时工作的研究院停车场,将上面拨给他们实验组的一辆搭载标准自动驾驶系统的汽车钥匙交给了他。

“它是你的了。这几天你先在市区周边转转,熟悉一下求生游戏中的社会。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要走远。”弦歌叮嘱完毕,又问起了那个陆仁无比熟悉的问题:“现在,愿意加入我的新项目组了吗,小学弟?”

周英毅罩在烟雾中的面容突兀地闯进脑海,视频的残影也不时在眼前闪现,陆仁的声带已经先于意识一步作答:“不……先让我缓缓。”

弦歌面露一丝失望,随即理解地点点头:“今天接收的信息量确实有点大,回去好好想想吧。”

陆仁顶着昏头涨脑的思绪,准备回宿舍,却又被弦歌叫住:“等等,还有最后一个‘新手教程’。打开地图,看到面前的红点了吗?”

在之前弦歌给陆仁讲解内测时的游戏规则时,陆仁就意识到了这个游戏的图例和玩法一样简单。在不久前,黄点已解锁,代表生存必备资源;那么剩下的红点,则必然代表着与地球文明有关的事物。这些红点是堆砌个人进度条的主力军,也代表着它们是服务器或者说是未知文明最为关注的东西。

陆仁按下扫描。这次扫描进度条前进的速度较为缓慢,等到它走到终点时,地图上红点消失,一组图文目录弹出。

“这……”

目录竟然包含了研究院里保存的所有资料,陆仁略过别的实验组的资料,找到弦歌实验组的目录,点进去打开最顶端的一个文档,清晰的图文显示在屏幕上,全息投影的模型悬浮在上方缓缓旋转。

“学长,这个文档我不该有查看权限的吧?”陆仁难以置信,抗拒地将屏幕侧开。

“感谢服务器,现在你有了。”

陆仁皱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弦歌却告诉他,人类的加密手段在服务器眼里就像是一张已经浸透了水的宣纸,轻轻一吹即破,人们费尽心思百般掩藏的秘密便信手可得。与其担心权限的缺失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不如想想好的一面,即幸存下来的人们若想解读和重现资料里记载的事物,大可不必再满世界找那位开锁的人。

陆仁手里没有钥匙,听到这样的解释也只能暂且接受。

 

天色已暗,两人在不甚愉快的气氛中分别。陆仁前往食堂,家政机器人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食物。一份简单的三鲜炒饭,却是陆仁的最爱。

食堂里没有其他人。暂时无事可做的家政机器人安静伫立在墙角,陆仁透过它“脸上”黑洞洞的屏幕,仿佛能看到服务器的一角触手。一顿晚餐,食不知味。

 

 

求生游戏正式开始第二天。

陆仁按照昨晚睡前预约的时间,前去探望周英毅。

没有黑暗和烟雾的遮挡,陆仁终于能看清周英毅的模样。意外地,坐在对面的周英毅看上去沉稳而随和,六十年的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浅浅的几条细纹布在脸上,给他增添了几分可靠,看上去就是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和昨天的“暴徒”形象大相径庭。

“昨天的事,对不起。”

周英毅不甚在意地笑笑,直接略过客套阶段:“年轻人。你想过未来吗?”

陆仁一怔,未来?自己有多久没好好想过这个东西了。每天都过得忙碌而充实,少有的对未来的幻想,仅仅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遇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两人只需要对视一眼,便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良人。他们会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愁,会组建起家庭,养育几个宝宝,会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一点一点教给孩子们,看着他们长大,而自己渐渐老去,头发斑白。传承的使命,也就到此终结。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警察。”周英毅点了一根烟,在袅袅烟雾中如此说道。

“长大后,警察机器人开始普及,刚刚当上民警的我,下岗了。”

陆仁一怔,这样的转折倒是始料未及。

“后来兜兜转转,总算是回到这个地方,只是没有合适的警察岗位给我,只好做了公安局长。”周英毅自嘲一般吐出一个烟圈,“中间过程就不讲给你听了。”

熄了烟,周英毅曲起食指在桌台上敲了两下:“这里对我来说就像家一样。”

“现在,家没了。”

陆仁突然就懂了。

自求生游戏开始后,服务器接管了网络、食物、水、能源、公共交通、公安等公共资源,控制了所有的工作机器人。

在这些领域中工作的“玩家”被服务器操控的安保机器人礼貌地“请”出了每天会耗费三分之一甚至更长时间待着的地方,并且提醒他们查看个人终端,及时开始“游戏”。

对于热爱这些行业,把它们当做自己未来的人们来说,游戏还未结束,就已经失去了家园。

但周英毅并未因此颓丧,他的眼里似有一团火,陆仁被忙碌的生活蹉跎得有些麻木的内心,在这团火的注视下仿佛恢复了一丝生机。

 

“知道年轻人什么最重要吗?”

“是对未来有所期待,并且勇于守护它的心。”

一连十天,陆仁都没有联系弦歌。而弦歌也不知在忙什么,这些天也未再主动找他,催促他加入“新项目组”,陆仁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晴朗的夜,此刻的陆仁刚从一个最近的蓝色标记的预选通关点回来,将车子停在高速路口暂作歇息,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论坛。置顶和精品区热热闹闹的布满了攻略贴和形势分析,却都是陆仁已经仔细研究过的内容。

陆仁调暗屏幕,让反射的月亮能显示出她明晃晃的容颜。隔离带外,镀着一层蒙蒙光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阵乌鸦聒噪的叫声,陆仁却一点也不觉得烦躁。

求生游戏的时限为一百天,之后,地球将成为一个未知文明的资源星。成为资源星,意味着地球的矿藏将受到无止境地开采,地核的能量将被无止境地提取,直至这颗星球死亡。而生活在浅浅地表上的小生物们,将成为它的陪葬。

没有人会想着去拯救一群野乌鸦,游戏结束时它们的生命也将迎来终结。何必跟一些还只剩下几十天寿命的小东西置气呢?如果自己运气不好,未能通关,那么自己的命运和它们也是一样的。几十亿年以前,来自同一个生命;几十亿年以后,化为同一抔黄土。同样的始,同样的终,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亲密。

根据地图显示,预选通关点大多是港口城市,这似乎昭示着人类若能获得救援,将要前往的地方将像大海一样渺无边际,而不适于习惯了陆地生活的大部分现代人类居住。

那样的地方,将是人类的理想乡吗?

 

这些天,陆仁很是见识了一番人类社会在“末世”下的千奇百态。

失去了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行动和危险思想的工作,一部分人们变得悲观而偏激。陆仁走在街道上,看见过多起抢劫或偷窃发生的痕迹。虽说犯罪都及时被无处不在的警察机器人制止,但消失的玻璃、橱窗里减少的商品、和无辜路人的哭诉,无一不在讽刺着这个城市的“文明”。

这样的地球“文明”,也是那些外星人感兴趣的吗?

当陆仁这样想着的时候,正要前往一间位于小巷深处的古董店——当然,它是地图上的红点,却被巷口两个遮挡住面容的人低调拦住。陆仁表明意图,拦住他的人虽默不出声,拒绝的意思却显露无疑。陆仁大概明白里面可能正在或将要发生一些不可见光的事了。他友好地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要报警的意思,缓缓后退几步,转身离开监视者的视线。

周英毅的事情之后,陆仁就将报警键从个人终端上隐藏掉了。让异族来审判同类求生的权利,不是他喜欢做的事。

这条小巷没有被服务器的触手触及,很好。仿佛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人类就还是地球的主人。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还存在着一些未停课的学校,虽然来上课的学生少了很多,但还有人进行着一个文明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知识的传承,这样的事本身就是非常给人以希望的。研究院里也还有人在继续工作着,争分夺秒,为地球的浩瀚文明锦上添花。

 

23点。

陆仁从论坛刷出了一则新的置顶:

求生联合会成立!政府崩塌后人类唯一的领航标”

内容里介绍了求生联合会的雏形是内测时期玩家交流的平台,现如今是由所有有通关记录的内测玩家、各国政要及各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创立,将专注于分析游戏规则,向全人类发布攻略和提供引领,最大限度地保证每个人的通关资格。

页面底部是一张大合照,陆仁很轻易地在里面找到了弦歌和周英毅的脸。

这两人好歹是和平相处了。心头悬着的不知名担忧消散开来,陆仁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了纠缠他多时的犹豫。

收费站里的广播适时响起,循环播放着方才的新闻。

陆仁在令人略感心安的背景音中,给弦歌留了言。

“学长,你的新项目组还缺人吗?”

留言中如此写着。

 

 

日子仿佛回到了平常的样子。

弦歌给陆仁发布课题,陆仁按部就班地做。只不过如今的课题变成了研究内测期总共出现过的四个通关点的数据构成。

除了惯例要分析的社会结构以外,弦歌告诉陆仁,所有游戏里出现过的数据名,以及只要他觉得有有意义的方面,都需要分析。也就是说,虽然数据处理方面有电脑的辅助,但所有样本,陆仁还是得全部看一遍。

参与内测的有效人数是39631人,通关过的人次仅为624,单局通关人数最高为458人。

陆仁无法评论这样的通关比例算高还是低。仅从工作量来说,要在弦歌规定的一个月内浏览624人次的所有数据,包括个人属性、行动轨迹、所持资源种类及占比,还要从中抓取重点,这样的工作量已经让陆仁难以再想别的什么事情。

数据种类太多,陆仁决定着重查看历史文物类的数据,这毕竟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做起来最快也最得心应手。

陆仁知道并不止他一个人在做数据分析的事,但这并不是可以偷懒的理由。他相信每个人分析的方法和侧重点都不同,联合会需要的正是多种角度给出的结果。

而研究的地点,也不再是舒服的实验室,而是换成了开启了自动驾驶朝着红点行进的车上。这也是弦歌的建议,在前途未明的时候,个人进度条的堆砌毫无疑问是相当重要的。

 

一个下着沥沥小雨的周五。车辆寥寥的公路上,车子平稳匀速前进着,陆仁坐在驾驶座上,埋头专心致志捧着个人终端浏览着数据。还有最后30组样本,陆仁已经找到了一些需要额外关注的点,只需要将剩余数据处理出来,也放入分析软件中,得出结果,他的任务就暂时可以告一段落。

一阵滋滋咔咔的声音响起,是车载广播发出的。附近有正在发出消息的信号源?这可不多见。陆仁抬起头,随手调弄频道。

“滋……呼叫救援!坐标……行动失败……爆炸……滋……重复呼叫救援……”

陆仁一怔,手指迅速做出了反应,将导航目标重置为了广播中提到的坐标。

冲天的黑烟拨开雨雾,渐渐映入陆仁的眼帘。地图上显示这里是一座军事信息中心,陆仁换回手动驾驶,缓缓靠近已隐约可见的被熏黑的围墙。雨太小,烟幕底下火光未熄,车上的广播却已戛然而止。

再靠近一些,陆仁已能看到在断塌围墙中焦黑的一些残骸,火焰扭曲了它们的形状,狰狞而凄惨,仿若噩梦。

陆仁皱眉看着眼前的惨状,将车驶过路口停下,感觉有些无从下手。

另一条路上驶来一列车队,为首的一辆向陆仁靠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人,礼貌地敲了敲陆仁的车窗。

陆仁摇下窗户,军装向他打招呼道:“兄弟你好,我们是去救援前方发生爆炸的信息中心的,里面危险尚未清除,随时可能再次发生爆炸起火等事件,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我车里有食物、水、药品和一些工具,我想你们可能用得上。”陆仁指指后方宽敞的车厢,“而且我车子空间还算大,如果有需要我运几个人去医院之类的话,我应该也能帮上忙。”

军装停顿了一下,伸出双手握住陆仁的:“谢谢你!那就麻烦了。你往前开一点,就停在路边,我找两个战友来负责搬运……”

 

陆仁的车成为了一处临时救援点。他从救出的幸存者口中得知,他们是求生联合会组织的,由军队和黑客们组成的团体,前来探查这座军用信息中心是否有可能是服务器藏身所在。没想到信息中心底下还埋着一个军火库,一道侵入指令误引爆了它,才造成这场悲剧。

听这位幸存黑客的意思,显然他们并不是唯一一组执行这样任务的团体,而这也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

早从求生联合会建立之初,就第一时间组织了黑客团体对服务器多次发起进攻,却均一无所获,不要说解析出服务器的网络地址,连防火墙的砖都没有摸到。

而现在,随着各国军队陆续加入,联合会又开始组织军队协助黑客们对所有已知信息中心进行地毯式搜查。

陆仁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此刻骤然听到还有这样一群人一直在反抗服务器的“统治”,在默哀他们这次的遭遇之外,陆仁还隐隐觉出一丝兴奋,仿佛看到了摆脱这个噩梦一般的“游戏”的希望。

新上车的一位幸存者嘴里不停骂着脏话,之前告诉陆仁这些事的幸存黑客也兴奋加入,和他一起痛斥。大意是责怪间接导致这一切的未知文明,如果不是他们平白无故要剥夺人类生存的家园,现在大家本可以悠闲地躺在沙发上,计划如何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而不是满世界搜寻毫无影子的服务器的踪迹;接着开始骂求生联合会,骂其他人类不作为,仅仅是被服务器控制了网络,就落得如此被动;骂完却又一声叹息,推翻自己刚才的结论:网络都被控制了还不被动,新式装备和武器哪样不联网,这下几乎全部用不了,要如何跟未知文明抗衡呢?

才刚刚冒头的希望被现实的残酷无情掐灭,陆仁默默听着,想点一根烟。

 

天色渐明,雨早已停止,救援工作也终于进入尾声。晨光打在泛着水渍的废墟上,火灭了,烟散了,这场本不该发生的灾难却像遍布弹痕的墙面,狼狈地留存在人们心上。

陆仁同救援队告别,回到既定的路线。

离本次设定的目的地还有两天的路程,陆仁摇摇头,暂时放下纷乱的思绪,专心投入工作。

 

 

输入最后一个关键词,敲下回车,个人终端的屏幕上弹出进度条,数据已在云端快速被调取执行分析。

陆仁放下屏幕,疲惫地揉揉后颈。数据分析完成后会自动发送到弦歌的邮箱,一些较为重要的说明也已提前发送了出去,现在可算是能有一段像样的休息时间了。

闭上眼睛,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在眼前播放着走马灯,现实中立体而质感的、内测版求生游戏中缤纷又卡通的、搜集到的资料中以图文或视频呈现的,来自不同时空的人和物在舞台上表演着爱恨情仇。陆仁一时不察,陷入昏沉,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等醒来时,天已擦黑,周围是一片荒凉的高原。车子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自动驾驶系统很贴心地关闭了发动机,避免多余的油耗。

个人终端屏幕右上角的指示灯一闪一闪,陆仁点亮屏幕,是弦歌的邮件。

“近期回一趟北京,详细汇报一下你的发现。”

邮件里提到,已有十几位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提交了关于内测时期游戏数据的分析结果,而更多的受邀者也在陆续完成中。求生联合会大约会在一周后举办一场论坛,届时所有专家将向大家分享自己的见解,并进行讨论。

弦歌特别提出,陆仁要主讲他自己的那份研究报告。

陆仁一下就来了精神。从业没几年,这是他头一次有机会在如此大规模的论坛上做演讲,虽说不免与时势有关,但无疑自己的能力也得到了学长的肯定。

只是可惜了眼前这座古城,恐怕没有时间好好去探索了。

陆仁遗憾地看了一眼城门口的石碑,无奈点下了扫描。

等待扫描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哪怕这个“漫长”只是相对于求生游戏的时限——却远远不足以同文物本身存在的悠久时光相提并论。

一秒一个雕塑,十秒一间研究院,一分钟一座博物馆,十分钟一组古建筑。

在这样的时间面前,当初构建起它们所花费的人力、物力、时间和金钱,好像都变得相当可怜。

对于实物,扫描出来的数据十分精细。精确到了哪个位置用的什么原子,且这个原子当前的状态参数等信息均记录无疑,简直就像是为重现它们而做好了充足准备。

可是,它们真的能在人类新的家园里“重现”吗?

陆仁不禁怀疑。

他在院里工作的时候,也常常用3D打印的方式重现一些文物,但仅仅是作为研究使用。如果有一天,原件毁掉了,也不能将哪怕完全一样——从物质构成的方面来说——的复制品当做文物本身。

它们承载的意义,总归是不同的。

两个月之后,这座古城也要被毁灭了啊。

哪怕在新家园里重现出来,那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复制品。

每每想到这里,陆仁都不免有些丧气。而今天,大约是因为对信息中心发生的惨剧难以忘怀,心中更是升起些许愤懑之情。

他泄气般用力向地面一踢,一粒石子飞起,哒哒哒跳过几段石阶,噗地一声闷响,撞上了什么软的东西,停下了。

暮色暗淡,陆仁方才竟没发现,被他的石子撞上的竟是个人。

那人跪趴在石阶上,全身罩着深色的衣服,头顶盖着兜帽,口中喃喃念着什么,被石子撞了一下对他来说好像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丝毫不值得为此打断他的虔诚祝祷。

陆仁却相当尴尬,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上前道歉:“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在这里——”

那人停下了念诵,撑地起身,向上跨过一步石阶后再次俯身拜下,口中则换了一段经文继续吟诵。

在他起身的短暂一瞬,陆仁看清了他的脸。是一位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人。

陆仁沉默着看着老人一步步攀爬,每登上一级石阶,老人都会停下来吟诵一段长短不一的经文。以陆仁的学识,竟无法分辨出这些经文属于哪个存在或存在过的宗教。

剩余的石阶并不多,老人登到顶端时,正是弯月高悬,星河璀璨的深夜。

陆仁见老人坐下来休息,赶紧蹬蹬蹬跑上去给老人递了一瓶水。

老人没有拒绝,接过喝了。直到这时,陆仁才从他身上嗅出一点“人”的气息。

“之前石子撞到了您,非常抱歉。”陆仁有些拘谨地欠身。

老人放下兜帽,露出苍白的头发。他抬眼看着陆仁,平和地问:“为什么要生气?”

陆仁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对方要指责自己在圣地的“撒野”,忙语无伦次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亵渎,我不知道这里是您……我没看见有人在这里,我……”

老人抬起手,制止住陆仁的慌乱,陆仁似乎感受到了安抚,喃喃说出最后一句:“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陆仁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这些天见到的场景,遇到的人,以及对它们的思考,将他的思绪填满,并且弄得一团糟。他很想把它们全部倒出来,最好再有人帮他一起捋一捋。

但面对老人,陆仁却不知如何开口。要把负面情绪感染给他吗?对方显然比自己更为敬重这座古城,将自己的浅薄忧愁说给这样的老人听,实在有些残忍。

“我啊,时日无多了。”老人微笑着说,指指身后,“和它一样。”

夜色下的古城完美融入周遭的荒芜之中。高原之上一眼望不到天边,斑驳而断裂的石墙堪堪围住的古城朴实矗立在中央,成为这片天地间唯一的点缀,仿佛亘古便如此。

“我活了一百六十岁。每隔十年,都会记录下圣城的样子。”老人比了一个拍照的动作,“我们家族的使命便是守护圣城。家里有一面墙,上面是我祖祖辈辈记录下的圣城,以前只是画作,现在有照片和视频。一千多年,也有三百多张图保存下来,哪怕是最动荡的年代,我的祖先们也保证了那面墙的完好。”

老人语气里满是自豪,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讲述:“你无法想象它最早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座塔,”老人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半人高的砖石,“有九层高。檐上铺的都是琉璃的砖,墙面画的都是金红的漆。可是到了现在呀,”老人一声叹息,“它也老了。和人一样,老了,是会变矮,变丑的。”

“我们活的都够久,也差不多了。我的子孙们,我把他们都赶走,让他们去‘求生’。他们还年轻啊。”

“孩子,好好活着。”

老人对陆仁说完最后一句话,将水瓶还给他,轻轻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则缓步走入古城,不消片刻,陆仁便再不见他踪影。

只有手中空余的半瓶水,才明明白白告诉陆仁,他遇见的不是古城的幽灵。

 

陆仁回到车里,怅然若失。老人平和对待临终的态度,自己却无法淡然认同。因为自然的消亡已经临近,就能坦然面对外来的灾祸吗?

他点上弦歌的头像,希望对方还维持着夜行习性,并未入睡。

所幸他的学长总是不会让他失望,视频那头的弦歌看起来神采奕奕。

陆仁从扫描的资料里,挑了一张最早的画作发给弦歌,九层的塔,琉璃的瓦,金红的漆。

他问弦歌:“好看吗?”

弦歌点点头,眼中不掩惊叹之色。

陆仁又发了一张今天刚拍的照片,夜色下的荒凉残垣,看不出一点曾经的风华。

陆仁说:“它现在是这个样子。”

弦歌笑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陆仁一怔,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最近这段时间,才生出的这些感触,但也并不是突然。求生游戏开始以来经历的点点滴滴,逐一在他心里留下回响,回响声渐渐放大、变得繁杂,作用在情绪上,大约就变成了“多愁善感”。

他摇摇头,又发了一张空白图片,回道:“再过两个月,它是这个样子。”

弦歌维持着淡淡笑容,没有答话。

陆仁点了一根烟,说:“学长。我刚刚遇到一个朝圣者,他说他一百六十岁了,活够了。你觉得他活够了吗?”

显然陆仁并不是真的想从弦歌那里得到答案,他自顾自地继续说:“这座古城,其实我觉得它现在也很好看。如果没有外力因素的话,它还能再存在个几百年,才会消失。如果保护得好,甚至能存在更久。可是现在,”陆仁顿了顿,狠狠吸了一口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哽咽了一下,“两个月后它就会面临毁灭。我们搜集的其他资料,对应的那些文明的痕迹,也都会消失。以后只能,从图文、视频、复制品上再看到。你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

头顶出现一只全息投影的手,是弦歌发送的“摸头”表情。

视频里的弦歌也抬高了胳膊,画面里看不到的小臂和手掌被全息投影完美衔接上:“傻孩子,我们现在生活的环境本身,对这些文物和建筑,也并不是仁慈的。如果仁慈,石柱上怎会有风化的痕迹?如果仁慈,青铜又怎会叫青铜?事物从诞生的一瞬,就开始变化,并且终将归于毁灭。你能去责怪时间吗?”

“文明最重要的部分永远不是它的物质表现,而是构建起它的,人类的智慧啊。”

陆仁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弦歌的安抚带着对事物必将遭制的命运的无奈,陆仁原本想要以“入侵者带来的毁灭和时间带来的毁灭能相提并论吗”这样的质问来反驳,却在听到学长最后那句话时默默收回。

他说的是对的,陆仁想着,暂时从不冷静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恢复了些许理智。就像一件你不愿意它发生的事情,陆仁还在想“不希望它发生”的时候,弦歌已经在告诉他“发生后该怎么补救”。此时再去揪着那点如何发生的“小小细节”争论下去,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能够不发生呢?

陆仁没有再深想,和弦歌又聊了些别的后挂断通讯,在难得平稳停着的车里一觉睡到天明,一夜无梦。

两天后,陆仁和他的座驾风尘仆仆回到了北京。下高速时,瞥见路边“脏车不得入城”的标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车驱入服务区寻找车辆美容店的标志。

收费的人不在了,清洁机器人却还是勤勤恳恳迎上来开始工作。

陆仁站在路边抽烟,另一辆灰头土脸的车驶了进来。

车上下来两个青年,一男一女。两人状态亲密,大概是恋人。那男孩看见陆仁,主动过来打招呼:“嘿,兄弟,有缘哈。你也从新疆回来?”

陆仁冷淡点点头,身体还很疲惫,没有想同他多交谈的意思。

那男孩倒是个自来熟,转头就起了个新话题:“这外星人也挺好的嘿,洗车都不用花钱。我俩这一路上吃吃玩玩,还有加油,都没花钱。以前哪敢想呀。”

这个想法倒是新鲜,陆仁问他:“你们就光旅游了?没去找红点扫描?”

“扫呀,遇到当然要扫。你看我们进度条都70%了。”男孩兴致勃勃,把个人终端给陆仁看了一眼,“不过我们主要还是旅游。以前上学忙,没时间出去,现在机会难得,先玩够了再说。”语毕,男孩冲女孩送出一个飞吻,女孩看见了,对他温柔笑笑。

陆仁自己的进度条在扫描完古城后也满了。见这两人心里有数,也就不多作关心。

这是一对相依相伴,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恋人。不论是从情感状态还是从对待求生游戏的心态来说,陆仁都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

车洗好,熠熠如新,陆仁向那对恋人挥挥手,先行离开。两人甜蜜的说笑声渐渐远去,陆仁深吸一口气,为心里充斥着悲观和反感的自己从他人的美梦中醒来感到由衷的庆幸和轻松。

 

弦歌在高速出口等他。

陆仁从车上下来,主动给他的学长一个紧紧的拥抱。

弦歌看着眼前晒黑了的陆仁,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只说了一句:“走吧,回家。”

陆仁跟着弦歌去了他们常去的餐厅,吃了一顿大餐,——当然没有付钱,之后就被弦歌送回宿舍,让他好好休息。

陆仁也不跟他矫情,旅途劳累,他确实需要充足的休息。

第二天,陆仁准时在7:30醒来,经过充足的睡眠,整个人都无比神清气爽。个人终端静音了一整夜,现在正一闪一闪地提醒主人去查看。陆仁点亮屏幕,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和一封未读邮件。

未读消息来自弦歌,让陆仁起床后联系他,而邮件则是关于四天后的论坛的正式通知。

陆仁给弦歌回消息,约好8:00在自己宿舍见面,向弦歌进行详细汇报。

不到约定的时间,门铃就已响起,陆仁打开门,看见拎着早饭站在走廊里的弦歌,眼前一亮,把人让进屋,就开始享受豆浆配小笼包的愉快的早餐时间。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陆仁开口道:“学长,我的那个报告,后来又给你发了点说明,你看过了吗?”

弦歌收回逡巡在书架上的视线,回身对陆仁点点头,按动镜腿,在房间的一面白墙上投射出一张图表:“你强调了内测玩家们搜集的关于历史文明的资料,每个通关人次都或多或少搜集了有关五大文明发源地的信息。你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

“说这是突破口不知道合不合适。我只是在整理数据的时候发现,如果把这些资料都归为一个大类的话,那么它在样本里出现的重复率实在是高得不符合随机性,并且是其他能归类到同等程度的资料无法比拟的。”

弦歌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照你的意思,这未知文明对我们人类文明的起源,还挺感兴趣?”

陆仁谨慎点头:“我是这么猜测的。”

弦歌还欲再问,却仿佛被什么打住话头,侧过身子凝神看着镜片,片刻后只听他说道:“周局长,好久不见。”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陆仁内心颇为感慨。当初还在为两人的针锋相对忧虑,于是贸然报警,后来却发现两人竟能和平共处这么长时间,自己的举动果然还是太丢脸了。

现在的陆仁觉得已不必再担心周英毅会用枪指着弦歌的眉心,也不必再担心弦歌会用刻薄的言语刺激周英毅,曾经看到的剑拔弩张似乎只是假象。

他看见弦歌露出无奈的神色,对镜片那头的人说:“既然您这样坚持,那我只能尊重您的意愿。……那么,有缘再见。”

挂断通讯的弦歌看上去心情不太好,陆仁也不去打搅他,默默吸着豆浆,不时用探究的眼神观察弦歌的状态。

弦歌揉揉眉心,恢复寻常的表情,转头问陆仁:“你知道激进派吧。”

“听说过。”

激进派,是对求生联合会中一部分主张以武力同未知文明抗衡的人的称呼,他曾经遇上的那次对信息中心的搜索,就是出自激进派的手笔。

弦歌解释道:“周局长说,激进派打算从求生联合会中独立出去。”

“哦。”一直游离在“政治”之外的陆仁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弦歌看他的样子,欲言又止,陆仁却倏地灵光一闪,问道:“周局长是激进派?”

“嗯。你可能不太了解,他的影响力是很高的。”

正式版本的求生游戏开始后,内测时期以问号显示的一些个人属性也揭去了它们神秘的面纱,“影响力”就是其中排序最前的一项属性。

陆仁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激进派和联合会是对立的?”

“这倒不至于。只是怎么说呢,”弦歌组织了一下语言,“两派之间的主导理念毕竟是不同的,以前都在联合会里,目的相同,发生分歧还能比较顺畅地协商解决。现在分成两个独立的组织,沟通起来就会掺杂很多利害考虑,你懂得吧。”

陆仁点点头,问:“联合会的理念是什么?”

弦歌笑了,反问:“你的理念是什么?”

陆仁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弦歌问道:“你想活下去吗?”

陆仁点头:“想。”

弦歌循循诱之:“你希望地球文明传承下去吗?”

陆仁再次点头:“希望。”

弦歌作出总结:“那就是你的理念,也是求生联合会的理念。”

陆仁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不应该是这样简单两个问题就能说清楚的事,他道出他的疑惑,弦歌却说:“没那么复杂,就是这么简单。”

陆仁很不赞同:“光靠这些数据,就能传承文明了?”

弦歌镜片似有寒光一闪,神色变得更为严肃:“你忘了我那天怎么跟你说的了吗。”

陆仁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在脑海中搜寻反驳的证据,弦歌却不再打算给他这个时间,单方面决定结束今天短暂的会面:“周局长这决定一下,联合会那边有很多事我得去处理。你的报告,”弦歌指指墙上的图表,再一挥手撤销投影,“方向很好,就从这儿入手,到时候展开讲讲。”

陆仁目送弦歌离开房间,房门甫一关上,脸上还算生动的表情立刻就像面具一样脱落了下来。

室内归于寂静,陆仁躺回床上,喃喃自语:“学长,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实在没办法做到,只把数据当作它们本身啊。”

他想活下去,却不应该是在家园遭到攻击的背景下,不作任何反抗,只求逃生;他希望地球文明得到传承,未来的孩子们却不应该只从虚拟的数据和仿制的赝品中学习人类社会历史的变迁。

届时地球或已消失,幸存的人们将成为永远的漂泊者,而新生的孩子们却再也不会把地球当做归属。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在面前发生,却无动于衷。

“年轻人,你想过未来吗?”

周英毅的话在脑海中播放着回响,将心中那簇火苗煽得越烧越旺。

陆仁抬起手,撤掉头顶的星空布景,将求生游戏里搜集到的地球文明的璀璨一幕幕地投影其上。回想起它们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所作的见证,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爱;而对于它们未来将要遭到的命运,却又无比疼惜。

“文明最重要的部分就算不是它的物质表现,难道就可以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吗?”

陆仁猛地从床上坐起,在通讯录里点开了一个头像。

“周局长,我想来拜访您。”

 

 

宽敞而装饰着中式古典风味的办公室里,周英毅上下打量陆仁一番,不甚在意地说:“你这样的,我这儿不收。”

陆仁说:“我想过未来了。”

周英毅端起茶杯,吹开浮叶,眼带轻视地瞥了他一眼。

陆仁双手撑上周英毅那暗红色的实木办公桌,急切而坚定地重复道:“我想过未来了!”

“那就说说看。”周英毅喝完水,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桌面,姿态一下子恢复端正和犀利。

陆仁清清喉咙,正色道:“你们这样是不会有未来的。”

周英毅皱眉:“你这是从哪部剧里背来的台词——”

“如果各国军方以往每年公布的武备清单没有隐瞒的话,你们没有同未知文明抗衡的能力。对方一旦动用网络封锁,所有现代武器都将失去效用,而已经淘汰的旧式武器,威力和储备量恐怕都不够进行这场全球甚至延伸到太阳系的战争吧。”

周英毅神色淡了下去,状似随意地掏出手枪,放在桌面上把玩。

陆仁不为所动,吐字迅速:“但是你们不想向它们妥协,不想无视它们已经对、将要对地球和人类造成的伤害和驱逐,不想默认它们的侵略事实。哪怕只是飞蛾扑火,你们也要将抗争进行到底。”

“你们是一群亡命徒。不巧,我也是。”

“我的未来和你们一样,那就是没有未来。”

周英毅把枪收了回去:“纠正你一个错误,永远不要相信军方公布出来的武器清单。”

陆仁眼睛一亮:“这么说,我们果然有可用的核弹头?”

周英毅颇有气势地向后一挥手,背后铺满一整面墙的展示柜的透明柜门开始闪烁,格栅里原本风雅的书籍、茶具、摆饰等均隐匿不见,柜门在闪烁间变幻为无数块显示屏,而显示屏上的画面,也呈现出展示格的样子,结合格子里陈列的内容,俨然是周英毅那间武器展览室的高配版。

“我们有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陆仁心下无比赞叹,面上却只保留了“震惊”和“欣慰”的情绪,今天自己走的是“坚毅”路线,人设不能崩。

周英毅问陆仁:“你想好了,要加入激进派?如果我们失败,你跟着弦歌,是肯定能活命的,他有这个能力。在我这儿,不管人类胜利与否,可保证不了你什么时候会死。”

听到弦歌的名字,陆仁明显犹豫了一秒,却也只有一秒:“我想好了。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就算活下来,也会不得安宁。”

“你可想清楚了。”周英毅直视陆仁双眼,最后一次确认。

陆仁点点头,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眼睛一眨不眨。

“好!”周英毅点点头,高声喝道,“张秘书!带新兵陆仁去准备,即刻开始训练!”

穿着军装的张秘书进来,向周英毅行了一个军礼,正准备给陆仁引路,陆仁却举起暂停的手势:“等等,周局长,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说。”

陆仁终于把这个困扰他多时的事情问出口:“如果那天我没有报警,你会杀了弦歌吗?”

“会。”周英毅眼里不含一丝温度,“然后把你灭口。”

 

陆仁不知道他是以什么表情离开周英毅办公室的。之前苦心维持的“坚毅”人设肯定是崩了,总之不会太好看,他想。

来不及去思考清楚弦歌和周英毅之间的恩怨情仇,“新兵”训练已经排上了日程,虽然这作为“新兵”的训练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没有太多的体能锻炼,估计是觉得临阵磨的枪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发挥自身已有的长处。只是以周英毅的标准来说,陆仁实在没什么长处可言,大约只能勉强做点杂活。陆仁在象征性地学习了基本枪械的使用后,就再没接到新的课程,而他也终于敢把游戏开始第一天就得到的手枪佩在身上,而不用害怕突然走火崩了自己。

直到弦歌的通讯请求响起,陆仁还在看激进派迄今为止与未知文明——或者说是服务器——的对抗记录。

“论坛还有十分钟正式开始,快点接入会议室,别迟到了。”弦歌用操心熊孩子的口吻叮嘱陆仁,还再次发送了一遍会议室的网络地址。

陆仁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他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学长,我在周局长这儿。”

“什么意思,这又不影响开会——等等。”

频道里一时只余电流的沙沙声,也不知是谁那边的干扰。

弦歌再度开口,语气只剩下冷冽:“你加入激进派了。”

陆仁想不到委婉的解释,只得以“嗯”作答。听到电话里传来重重的吸气声,又赶紧补了一句:“对不起,学长。”

弦歌平静道:“和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陆仁把对周英毅说的那些关于“未来”的话都转述给弦歌,末了,总结道:“学长,人类和人类文明的命运应当由人类自己来掌握,我想试试,如果抛开未知文明的干扰,我们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陆仁没有接通视频,看不见弦歌的表情,只听见对方的声音带着若无其事的轻松:“这些都是周英毅跟你说的?他骗你的,未知文明的科技水平不是现在的人类能够企及,他没有资本去试。快点回来。”

陆仁心里一揪,却只得说:“我是……自己去找他的。学长,我……你说我钻牛角尖也好,有些事情我就是看不淡,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陆仁没等到想象中的暴怒,只等来一句如常的关心:“那就,保护好自己。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陆仁憋住哽咽,回道:“好。”

通讯挂断,陆仁向被庇护在弦歌身边多年的那个自己正式告别。

二十多个昼夜在训练和学习中一晃而过。

这段时间,陆仁见到周英毅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从别的同僚那里了解了许多有关求生联合会和激进派的事。

与弦歌那颇为粉饰太平的描述不同,在激进派眼里,联合会那就是一帮入侵者的走狗,他们选择对入侵者屈服和敬畏,甚至还有向往,屁颠颠地将地球文明的硕果捧到对方跟前,乞求对方一个怜悯的眼神。

陆仁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默默闭嘴,选择继续浏览任务发布系统

对“新兵”的教学内容,和激进派发布的其他任务,都通过这个系统展示,这些日子以来,陆仁对任务发布系统也算很熟悉了。激进派中大部分都是军人,和武备操作有关的内容多半是轮不到他,陆仁很有自觉地略过这一部分。

那么还有什么是“只能勉强做点杂活”的陆仁能够效劳的呢?

激进派也要招兵买马。虽然现在人类的大部分军队都归激进派指挥,但人才总是不嫌少的,于是便有了招揽在野——指未加入求生联合会或激进派任一组织——军事人才的任务。

陆仁刷新到了这样一条任务,点了申请,自动接入本次任务的公共频道。

这是一个可以多组人马合并,共同完成的任务。背景描述里写道,任务目标需要看到激进派的诚意,因此需要3~5人小队前去护送,并且需要随行车辆拥有足够的空间,用以运送他的行李。陆仁的队友们是个三人小组,看来是因为车子储物空间不足,才不得不等待其他人加入。陆仁申请后,任务即显示领取成功。

“咦,人齐了?队长,准备出发啦。”

公共频道里,昵称显示为“油桃”的跳脱女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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