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这个工程项目成功,我们至少能领先其他星球两百年。”
星球指挥官南秦眯着浅蓝色的眼晴,眸中的笑意直达眼尾,接收到表扬的苏蒙微颌首,面上一片平静,似是波澜不惊。
会议结束了,收好自己的文件夹,快步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她突然发觉自己有点想念刚才双漂亮的薄荷蓝色眼睛——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经济的过快发展,甄云星球的溶晶矿加速外流价格急涨,这片最广袤富饶的星球大陆区出现了晶矿开采的疲态,于是,指挥者将掠食的目光转向M星球:那是一片宁静至极的古朴星球,那里的人恪守古老缄默的规则,从不大规模开采自己星球的矿藏,也从不对外通商和开放。在甄云星区的人看来,这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
所以寻求合适的路径开发M星球的矿产,成了一项棘手的大工程,要实现这一工程,首先要解决掉M星人给他们带来的阻扰,苏蒙便是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初出茅庐的学徒丹特是她的副手,她在他的辅助下设计了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会强制将M星人扭送入“大数据时代”的开端,让这个分外落后的地方在信息传送方面真正发展起来,从而卷入星际开发的潮流;除此之外苏蒙却又是个心怀微小善意的人,她别出心裁的为M星人设计了一个“温室”,也就是说,M星球即将因矿物开采而扩散的污染、地面塌陷,绝不会波及到身处温室里的人们。
每个夜晚她都会开启星际地图,慢慢观察M星的内景,就像一个首领在高处巡逻自己的领地一般。M星的中心有一个盆地,她每次在星际地图上空俯视着那个显眼的地形时都会觉得惊讶,甚至内心浮现一丝微微的恐惧,因为它看起来是只活物,像是一个倦怠的孩童,柔软地缩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呼吸的时候鼻翼甚至会轻轻发抖。
她一直没弄懂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带着无法餍足的好奇心用微观放缩镜去巡视它、查究它,它明明很小,却无不渗透着石壁、岩浆等清晰的细节。她很想进行一场实地调研,调查一下这个盆地能否作为她设计的“温室”雏形的载体,但苦于两个星球之间没有通航,她难以亲赴其间,现在还只能通过大数据信息传输的方式与这个星球的人进行交流。
但她深信不久之后,凭借她的努力,一定能调查出来这盆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M星开发工程高层会议后的某一天,丹特抱着一叠文件夹,向她请教了几个让他感到困惑的问题,在问题讨论的过程中,苏蒙也得到了启发,一个崭新的构思逐渐成形,他们不由地相视一笑,为这种师徒之间相互促进的神奇默契。
提问完毕,丹特把文件收进袋夹,他站立一旁没有告辞之意,苏蒙意识到这才是他的正事开场。她看着他启动了一个立体模型投影。“我想为M星人的管理建设,提出自己的一点建议。”
室内的空气和光波微有些阻滞,那个飞速转动的投影却毫不失真,线条冷峻清晰竟有些完美的味道。
他眼眸晶亮,如夜空沙漏里流泻而下的星砂。
“这是一个以娱乐、监督功能为一体的管理型模式,名为“全民猎手”,是把AR视觉化社交发展到视觉化在线管理的产物,将新兴的直播与社交模式合作组成的监督系统。旨在通过内部人员的交互监督更好地管理星球。”丹特介绍完总体概念,双手呈给苏蒙一张清单,上面详细地列举了关于这个系统的细节:每个M星人都必须与他们身边九个熟悉的人一同组成十人小组,建立列表,分配到一个具有摄像功能的激光枪,如果看到猎友列表里有人多出一个晶矿,那就是非法采掘,应该用激光枪去逮捕那个人并录像上传给大陆星球的监察总部。他们每个人会佩戴一个插进血管的仪器,就是在线网络的传输端,不过外形看上去像是一个漂亮的珠宝。
似乎察觉到苏蒙的犹疑,他还举出了形象的比喻,“如果把水分解成氧分子和氢分子,就能够实现持续供氧,但如果是变异后的水就不一定了,没有了水中的氧分子,就没有我们赖以生存之物了,从而使得作为主人的我们无法存活,所以我们现在最该防备的,是M星球的人心变异,而且这种自觉管理方式还能减少我们的人力损耗。”
苏蒙耐心听完了他的描述,她先是点点头,却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饶是她和南秦的理念与丹特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想在M星球内部进行自动管辖,不耗费甄云星的人力,但此刻她心中还是警铃响起——丹特的提议明明是一种变相的连坐法,深藏在糖衣之下。人心本是世界上最难把控的东西,很多人都会因为受到外界的蛊惑和诱动,从而心思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原本淳朴的人也会在过度强迫的情况下,将人性深处的暴力激发出来。性格温润如他,怎么会提出这般建议?苏蒙觉得又惊讶又难过。
她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够采用。”
听到拒绝,丹特并没有感到讶异或是失落,他微微颔首,关闭了自己的策划方案,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会努力改进的。”
苏蒙向来欣赏他的沉着,他这样的回答反而让她心生不安,她喃喃地说,“你的设计方案很完美,只是……”她不知该怎样解释,价值观错误?其实从普世的价值观出发,丹特并没有任何的过错,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内心有这样不够大众的坚守吧。
那个夜晚,她继续通过云端索引在M星球上空悠游,她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个沉默地凹陷进大地的盆地,它似乎是受到某种蛊惑一般,随着外界风云变幻二人不断地在长大,现在它已经把M星球整个表面都覆盖了。
奇怪的是,她甚至闻到了一种香气,如果是树的香倒说得过去,毕竟只有大树才有这种浓而不浊、美而不妖的香气,久久迂回不散。苏蒙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那个盆地,只看见清一色的白粉色岩面,像美人颤动的眉波,却并没有绿树环绕。
、苏蒙反复思考了许久这个盆地的由来,却没有一点思路,这时丹特从门外轻快推门而入,微一躬身说,“我的温室内部稿设计已经全部完成,感谢您的指导。”
听着他清澈的语句,她微微一笑。执行设计时她是总设计师,但是为了给予年轻的丹特锻炼,她让他全权负责温室的内部装潢,虽然刚才她确实被丹特的提议吓住了,但她私心以为这是他年轻、不大成熟的表现,以后会慢慢改进的。
他的年轻让他显得那样可爱,无论是倾听苏蒙说话时还是他认真进行设计的时候。苏蒙恍惚觉得,当自己靠近他的时候,骨子里的点点岑寂会被暖光驱散,只剩下一颗温柔的心。
实验室关闭的铃声响起,丹特和她两人都没选择坐隧道传送回家,他们心照不宣地走着路,看路边的黑桐叶与星光一起摇曳,苏蒙微微偏侧过头,看着丹特的着衣轻透一种低调的华丽,她与他慢慢行走在夜色里,心情很是怡然。
第二天清晨,苏蒙再度开启实验室时一切如常,她看见门口显示牌反映的实时人数为二人,丹特又早早地来实验室了?他作为学员真是勤奋啊,在她的印象中,她还没看见过他来得比她更晚的时候。
站到窗口前扫描识别了人脸,实验室无菌舱的大门缓缓开启,苏蒙瞥一眼室内的丹特,发现他的表情不太对,他微微侧着脸,注视着侦测镜下的世界,目光冷冽而凝重。
“有怪事发生了,有一组监测数据显示,M星的晶矿数量在不断减少,可我们还在初级研究和实验阶段,根本还没有进行实地开采呀?”
苏蒙一惊,马上跑进监控室,开启星际地图,本来只是想看看那些晶矿被窃的情况,但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颗星球上最显眼的不是失窃的晶矿空出来的矿区,而是那个盆地——它像个妖怪一般,向着四周不断伸长爪牙,像一个巨大的冠冕,降临在星球地表之上。
“我想跟这个盆地进行对话,来弄明白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人与万物皆可交流。人与电脑对话要用C语言,那么人与自然景物进行对话呢?”苏蒙想了很久,想到可以编写一个程序,与那座奇异的盆地进行某种交流。
她最开始是编写了一套适用于机械通信的程序,因为她认为这个盆地可能是某种机械的产物。然后她发现她失算了,她一个一个字符敲过去,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想破解这个谜团,试着画了一种很容易被任何生物识别的象形文字,传送了过去。
没有反应。但它肯定不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而已。
苏蒙忽然灵机一动,她站在外星人的角度一想,如果她自己接收到外面世界来人的来信,她会最想收到什么?应该是表达出对她很关心、很理解她、跟她同仇敌忾的语句或物品吧!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但仍然想采用一个对方也许最能接受的,建立联系的方式而已。
她把一个晶矿模型放进玻璃器皿里,它就像一个被温室呵护、被一双透明的手围在其中然后她把这个玻璃器皿放进信息传输通道里,她想如果她面对的真是一个智能生物,它就能够懂得她的意思。
如她所料,那个盆地微微颤动,就好像一个沉睡中的孩童微微抬起头一般。苏蒙看到一圈光闪了过去,她有些不确定,沿着那痕迹追踪了过去——她知道这是什么了,那道光的形态好像她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人脑脑波的脉络!
像是脑海里的某种意识使得虚拟函数坍缩,这种虚拟函数在星球地表坍缩到实物态构筑成形。
原来,那个盆地是一个由所有M星人脑内清澈的正义感聚集凝注起来的某种象征,它永远不会消失,只要M星球人内心不会被黑暗笼罩。晶矿的失踪亦与它有关。
它此刻已经壮大成庞然大物,吞噬了这片星球上所有的大数据、所有的溶晶矿……“停下来!停下来!”苏蒙失声喊道,“你们再这样不就一无所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朝谁呼喊,朝那个盆地,还是创造出那片盆地的那些人?在星际传闻中,M星人死后会被烧成一堆一堆的岩晶,他们的思维和人性都是如此的清澈明亮,是帮助他们设计温室的苏蒙自己都不敢直视的一个物种……这简直演变成了一次重大的对抗,冷科技与轻柔的内心之间的对抗。
这个星球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一片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苏蒙觉得不可思议,这些M星人也太神奇了吧,它们害得她把自己的科研任务搞砸了,自己也同归于尽!
从来不喝未来饮品的她,猛地灌了一口淬炼自矿物的魂墨茶,被呛出了眼泪。
她轻触着鼠标,把那个盆地拉近来看,只看见它如同一朵崭新的白色莲花般端坐,每一条花瓣都如同突触小泡中的递质一般,缓缓地流动着。
“介质?”苏蒙喃喃自语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悚然。
为了确定自己的思路,她往M星投放了一个微型机器人,半径不超过三厘米的机器人可以任意在任何一个未开放星球降落,这符合星球协定。她操纵着它在北部矿区现场提取了材料,放到显微镜下放大观察,最后终可确定,这是一种与光有关的介质,遇光现形,离光而隐形。
M星球南部的白天会接受光的反射,而盆地现在正在悄然移动着,躲避从远方照射来的光,确保自己始终笼罩在阴影里,如果它一直这样“失踪”下去,它就会一直是个M星人的乌托邦!
令她庆幸的是,溶晶矿们都还在,它们并不是泯灭了,只是被狡猾移动的盆地隐藏起来了而已。现在她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是否马上把这个消息上报给星球总指挥,在那一刻她犹豫了,因为想到那些M星人,用这种方式才终于逃离了他们外族“野蛮人”的数据魔咒。
南秦在此时大步走进实验室,来到监控室门口敲门,“我听说M星北矿区发生了一些异动。”他的眸光温柔而有质感,是浅淡的银色。
“是的。”苏蒙把她的发现除了盆地的那一部分外,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南秦。她留意观察了一下南秦的脸色,发现他看上去真像是对盆地一无所知——她有些惶惑了,难道那个如此显眼的盆地,是这个星球上的其它人都无法看到的吗?
“我就说吧,有时候你不扬起手中的枪支,没人会自动俯首称臣。”南秦耸耸肩膀说道。“赶紧补救吧。”
他给了她一个充满鼓励意味的笑容。苏蒙竟然不受控制的想,若是能让这个笑容长长久久为她停留,她可以做更多事情,“我竟没想到这种微小的生命体竟有反抗的意识,我以为它们肖似于单细胞生物。”
“你错了,实际上这个星球一直在不断安进化,通过丹特的这个研究可看出来,这是我在他的实验室里找到的数据模型。”
苏蒙盯着那个南秦手心里那个很小的云空间,“那个……大概是我的副手经验不足,请见谅。这个空间压缩时的比例尺和参照系选取的不对吧?如若按照这个数据来比对,M星实在就太小了吧。”
“没有关系的,我认为丹特设计得挺好。微观,是我所能想到的它最好的生命状态。”南秦勾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个充满优越感的笑容。
北部矿区的消失事件,对于苏蒙而言既是一种敦促,也是一次警示。
她明白如果这次事件解决不好,她或将永远失去总设计师的职位,在某一刻草率的心思摇摆后,她瞥到了丹特随手放在实验器皿旁的东西,是一张关于全民猎手的草稿图纸,她将之展开,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在这一刻目光里涌起暗潮,她根据这张图纸熬夜设计出了框架,并冠上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她满意地俯瞰着自己的成果之时,敏锐的耳朵捕捉到身后的动响。
她霍然回头,有些心虚地看向丹特,不知道他会不会抨击自己的做法。
丹特只是简单打量了她的设计雏形一眼,目光安静从容。有阳光自他发丝的间隙汹然涌入,将优美的脸庞不均匀切割成一片片明亮残影。
“您尽可以放心,我不会泄密的。”
听到这样的话语,苏蒙紧张提起的心一松。
她生性善良,但并不是正义的化身。她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怎么可能没有一些手段呢?遇到会对她的地位窥视不已的人,她向来只有两种办法:将他压制住,并为自己所利用;或是将他捧上来,再狠狠地摔下去。在这颗物欲横流的星球上,工作和世故都需要用心的钻营。唯独只有丹特,从来不会让她感到任何的不安,因为他从不咄咄逼人或是自以为是地锋芒毕露,他懂事、自持,甚至让她凭生出一种亲近感,所以最开始她有很多副手,最终她只选择了丹特作为重点栽培的学徒。
丹特喜欢在凌晨的时候到达实验室,因为他要打开地心监控装置,看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这座星球的底部,沉睡着的地热流像是蛰伏着的怪兽,它们偶尔会自沉睡中发出怒吼,让人感到一种意外的奇妙的餍足感。这些怪兽们总是会有一个不固定的形状,而他每次都觉得这些形状像是……漫山遍野的小村包,和绚烂开放的悬崖和花束。
每当他凝视着这个场面的时候,他总会沉思,在这时他往往能够暂时地超脱自己作为一个学徒的身份,像是登上了一座峰峦,或是踏进了一道不被羁绊的河流。直到天色大亮,整个星球都浴着阳光醒过来,苏蒙也来到实验室的时候,他才会恋恋不舍地关闭眼前的界面,隐瞒埋藏在心底自由生长的心思。
“丹特,你设计出的‘全民猎手’真的凑效了。”苏蒙看着屏幕上飞速掠过的一幕幕,虽然身为师者,声音却压抑不住熹微的兴奋。“我真没想到,在信息时代,通过‘摄像机自觉’来约束一个星球,竟然比制定法则更加奏效。”
丹特眼里流露几分讥嘲,但他背对着苏蒙,她并无察觉。
南秦再次前来视察的时候,被苏蒙带到了云空间投影的屏幕前。他看见屏幕上那个女子,轻轻地把包袱放在地上,用一把简陋的锄头,步步地铲开碍事的泥土,挖掘出生命力盎然的晶矿,紧接着她的猎友列表里一下子多出一个稀有晶矿的名字。然后立刻有人扛着摄像机闻风而来,想来追杀她、夺回晶矿并录像上传。
他随口说了句,“怎么可能?这些人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苏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南秦一直冷静又睿智,她何曾想过南秦竟然连M星球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作为“高贵”的物种,跟M星球人这种“低贱”的物种不该有相似的面庞?而且更令她惊讶的是,他根本没有在意她的新研究,只是拘泥于这么微小的细节。
“该加快速度了,你现在似乎止步于规划,真正的开采还未开始。”
“是这样的长官,我想先把供M星人居住的温室制造出来,作为矿业开采后他们的容身之地,然后再开始下一步进程。”
南秦向她展露微笑,“你的想法挺符合我星的人文理念。我可以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在两个月以后,开采必须进行,现存的矿产也不能再受到损失。”顿了顿他又看似轻描淡写带出一句表扬的话语,“从现行效果看来,你设计的这个管理措施真的很不错,期待你的下一步表现。”
苏蒙本来想说这个措施不是她的设计而是她副手的设计,可话到嘴边就是难以说出口来。她微微颔首,遮掩着自己真正的表情,接受了赞扬。
直到送走南秦以后,苏蒙都没有对他说出那些失踪的矿源到底被M星人藏到了哪里。但她在这几天时间里已经研究出了应对的方法:用与盆地介质有化学反应的材料制作一把定位器,将这一定位器安载在探测机器人身上,让它们来四处捕捉盆地的方位,定位准确后,再采用一个巨型仿阳光探照灯对准盆地的方位照射,强迫盆地显形——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对M星人的同情,无法将这个方法付之于实践:如果她用上了这个办法,M星人也就失去了最后的净土。她有些侥幸地想: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仿阳光探照灯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她可以探测到,这颗星球的光与别处不同。
在南秦前来视察后不久,在她的模拟温室实验正式进入二阶段之前,“全民猎手”莫名其妙地升级了。
它的效用并没有发生变化,但让苏蒙感到困惑的是它的一些漏洞似乎也在升级——所有按规定上传的摄像,都没有走正常的上传到监督总部的程序。也不知道是谁把所有摄像视频都加了权限,以至于连身为总设计师的苏蒙都无法正常查看,那就说明她发布的这个全民列表程序被另外一个人攥取并改进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在程序内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检索,没有发现任何的破绽,觉得这完美令她起疑。
从直觉上来讲,全民猎手这种初发展的东西,不会有商家或野心家那么快就想到,要用它来牟利吧?只可能是已经较为熟悉这东西用途的人。
她把丹特叫来,“你还记得星球协定的内容吗?”苏蒙略加思索,开口问道,“背来给我听听。”
丹特眉眼一肃,“你不相信我。”
苏蒙发现丹特聪敏至此,心中发出一声叹息,是的就在那倏然之间,她对他产生了真切的怀疑——即使他依旧温润,优雅,无懈可击。
“全民猎手是我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申请管理权限的时候你只申报了你自己的名字吧,老师。”他把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坐在椅子上的苏蒙抬头看他,他很高,像是一道颀长的黑影伫立于墙边,却分明是一袭白衣,苏蒙恍惚间疑心自己有了错觉,以前跟他的一番在夜路上的抒情畅谈或是在实验室里的举觥相错,转瞬即成了往事。
她心头好闷,过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朝着实验室外那生长着葱郁绿色的培植器皿,吁出一口长气。
是啊,在这次事件里,她也不过是窃取丹特成果的苦心经营者,她本来就站在不够光彩的一方,怎么有底气去质疑他?她也是上下之间的无奈者。
有时候她也想让一切都尘埃落定,抛掷掉千万场纷杂,做一次与世无争的选择,但是,当她已然到了这个节点,就没办法再像年轻的孩子一样,偶尔做错了什么只是会被母亲责骂一番,再翻看几篇漫画就能够痊愈。她的心思和手上的肌理都一寸寸地老去,进行或者终止都不是由她注定。
苏蒙想起最初,在她成长为星球开发采掘项目组的开发工程师之前,她还是个垂头丧气趴在阳台上的小小少女,当时,她在假期里想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却只能被困在高楼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因为工业文明高度发展,城市密度不断饱和,景区用地被各种工业建设征用,人们不能够再出去旅行,当他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会迷茫,因为已然失去了可以挪脚出行的地域……然后,是南秦做出一次决策,他召集了一群环境开发工程师,在一个无主的星际浮岛上进行了规划,倾吐出了一部分过载的建筑。
那次行动美名在外,实际上也是一次小型的星球扩张。而苏蒙从那次行动中看到了自己久久追寻的梦想有实现的可能,她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改造自己所赖以为生的世界,于是追寻心中的向往而投身其中。
是这样吗?最初是的。造福于自己,又将恩泽遍洒于本星球的人。只是尘世中沧桑巨变难以料得,时隔许久,在跟南秦那样的人打交道很久以后,她隐约懂得了很多东西,却又更难取舍。她从来不曾参透命运,或是不曾问过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一路跋涉,完全可以说是一场孤单的狂欢。
不过说起来,南秦,他不也是这样吗?
苏蒙想起自己有几次看到南秦时那眼眉间的疲态和犹疑,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还是觉得心疼着他的。
说起来她羡慕并遐往着那些轻松自在的人,却又暗自为自己处在这个高处的位置,能够接触那些厉害且光芒璀璨的人而骄傲不已。
与南秦约定的两月期限即将截止,苏蒙终于推出了M星球实体版本的温室保护。与此同时她悄悄动用自己手中所有的资源,试图重新调查全民猎手这一事件,在进行了第十三个星球周期的努力以后,终于夺回了‘全民猎手’的掌控权。她把所有猎手们的录像都按照步骤进行了恢复,调取出来想再看一看,这一看不由吓了一跳:这些录像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猎手的存在,也没有私自挖矿的人,是一些与M星完全无关的内容,这些视频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让她自以为一切卓有成效,让她自欺后又欺人。
又或者是为了蒙蔽其他人——譬如南秦。
那些M星球人可能根本就没想过要参加这个自相残杀的狩猎活动,他们并不为奖励所动。那最初她给南秦展示的那段视频,也是伪造的吗?是谁精心设计这么一个局,诱引她一步一步走进去,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在她沉思的时间里,眼前的屏幕突然撕裂出诡谲的裂隙,刚刚恢复的真实视频们一瞬间全被取消了观看权限,虚假敷衍的内容一下子大白于所有人眼前。
一阵通讯铃声响起,话筒里南秦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全民猎手’毫无效果?你是在麻痹我的眼睛?”
面对这激烈的质问之声,苏蒙忽然恍然大悟:那些恶意搪塞的视频明显就是给南秦以暗示,让他认为自己身为总师一手遮天,胆大到蓄意欺瞒,玩忽职守。
或许还不只是“玩忽职守”这么简单。
有谁在不动声色间做了这一切?
她想起了这几天离她最近、也是知晓她全部设计进度的人,她又想起了这些天里她对他偶然的起疑和无果的周旋。她遽然抬眼朝丹特望去,面对她质问的目光,丹特的眉睫间闪烁一抹奇异的光亮,带着某种微弱的惊喜或是愧疚,他背叛了她。
她几步走上前去,死死地抠住他面前控制器的按钮,“你可能明天就会升级吧?毕竟你掌握了这个工程的所有资料,也只有你全程跟进。”
“苏老师,从您的开发进程可以看出,就算没有我的设计陷害,开采计划还是会被无限推迟,您是真的太不武断,还导致北部整个矿区的损失,所以还不如由我来掌舵。”他的语句字字都透着浓重的不屑,如果不是细听,苏蒙可能听不出他话语里潜藏的那几分悲怆。
控制器上滑落了几颗生命体,冲撞地落在苏蒙的掌心上,苏蒙随手一散,那些细小的蠕动的东西从指缝间跌落。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根本无需过目——是监视人们行动的虫群。丹特早早地在她身边埋藏下这个玩意,而她还曾纳闷过自己脖颈间的瘙痒——真是天真。
他勤劳,谦虚,好学,温润有礼,这些因素促进了她对他的喜爱。可却也在谎言背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实验室里灯光错落,视觉上斑斓线条近乎扭曲,地下室旋梯滚动着轰隆隆的声音填充进喧嚣。有那么一刻,有风自她耳孔间灌入,流进了眼窝里,嗡动着产生一种眩晕感,气流骤然凛冽,苏蒙感觉自己耳鼻都被堵塞起来,似乎是要使她溺亡。
“不,北部矿区并没有损失,我并非毫无作为!你是没有看见过那个活着的盆地……这也许是一种选择性异化吧,只有我能看到它的存在,”苏蒙急切地说,“你们不是它所选择的对象,所以你们看不到。”
丹特再看她一眼,这一眼中饱含怜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在这次M星球矿产开发过程中太过疲累,心理冲击过大,因此自以为见到了一个活着的盆地——你幻想出来的一个产物。”
苏蒙感到一种迟钝的愠怒:她把自己毕生所学、所积蓄的经验都传授给他,他却用这样疯狂的想法来揣度她?怎么会是这样?
这时,实验室里的通讯喇叭大声鸣叫起来,“关于苏蒙女士涉嫌垄断M星球矿区并进行经济牟利的刑事判决。她非法利用自己的M开发总工程师的职务,涉嫌包庇并垄断星球矿区,性质恶劣……”
丹特在她身后,眼中闪过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她却已无暇顾及丹特。她急了地往后一栽,用力地甩上门,向后跑去,在慌忙之间磕到了额角,血滴缓缓渗出模糊了眼睛。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实验室密码电梯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排楼梯,她顺着楼梯就冲了上去,她要回家,家是她现在能想到的第一避难所了。
忽然之间,一切真相都大白于她眼前,她明明以为人性是那么的复杂,可是当一叶障目的潮水退去,欲望的礁石裸露于水平面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答案都那么简单:丹特想要的是把她拖下高位,摆脱作为学徒的身份,成为荣誉加身的总设计师;南秦想要的是M星球的财富。他们都寄她以厚望,都需要通过她或是利用她来达成某种目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所针对的对象就会是别的什么人……甚至连她自己,追求的也并不是一个过程单纯的答案,她自以为是地“利用”过丹特给她的数据和方案,她以为丹特跟她自己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因此值得信任,她希冀着通过这些稳定性因素来保住自己身为总设计师的位置,她对南秦提出的要求有求必应,即使知道有些要求是对M星人的侮辱。她第一次真正的审视着自己曾经所经历过的生活,曾经那种携带着欲望的恐惧之钟摆来回摆动的感觉,她真的需要吗?为什么不能够纯真清澈地活着,像一个傻里吧唧的单细胞M星人一样?
苏蒙到家以后立刻启动了远程对话系统,远隔着冰冷的显示屏,空气似乎都有熹微的波澜,屏幕里南秦的脸却是如此的清晰。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是如此美丽的深邃,仿佛能镇住一个灵魂,所幸她已经不愿再受这双眼眸所挟制。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的我是如何崭露头角的,”苏蒙凝视着南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都说贵人多忘事,您怕是早已忘记了吧?当时我设计了一道星际列车,这趟列车里打造了生态景观,以避免在车行过程中的枯燥,毕竟窗外飞掠过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枯燥夜色,窗内的人可以向窗外放镭射风筝打发时间。我的星际交通工具设计稿从效率上看,与别人并无多大差别,但是它里面包含着的是与众不同的情怀。我因为这个设计而脱颖而出,一步步成为了如今的总设计师。”
很奇怪的是与丹特对话时她的语气狂躁不安,可是现在她的一句句陈述却如此缓和,南秦给人的感觉是沉稳笃定,却暗暗带一种锐利,不同于她与丹特一起时的辩论语带讥锋,是鸿门宴上戎士相杀般的相争夺,她与南秦的对话,则是微微透着点柔和甚至退让的色彩,能够风化掉一个激进的猛士。
“当时的您赏识我的设计,恐怕现在只觉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童话了吧?您眼中只有被驯服的生物和被攻掠的城池。”南秦更像是一个坍塌函数的变量,他曾经对人们的渴求流露出善意,后来却不断变化,公式输出的只剩下眼中的利益。
在身披逮捕令的督查兵们闯进她家中的前一秒,她向那个盆地发起了一个对话信息。那个信息的大意是“请求避难”。她已经无比的相信这是一个智慧的生物,能够看懂也能够做出抉择。毕竟这个盆地懂得她是心向于他们的,她设置的那个温室就像是一个保护M星人的巢窟,如果有外界敌人出现并试图攻击他们,温室就会紧急启动防御措施。
果然,在接收到她的求救信息后,盆地四周幻化出于一阵骏马般的诡谲光芒,在星际地图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大的光束建筑,苏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个星球之间通航的秘密通道!
她通过通道走进M星球,环视着四周的袅娜千山。等着清晨第一束光照过来,并且在空气中产生一点微小的波动的时候,她疾走几步跳进了光中,那束光的反射渐渐让她变成半透明的近乎支离破碎的存在。
“苏蒙!苏蒙!”她听见丹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焦急地呼喊着她,她却已经完全融入到了光束之中。
她头脑里隐约闪现过隐约的灵感,人类心理活动中有一片无法被认知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有人把它称之为潜意识,有人把它尊敬为某种力量,这些前意识无意识地细碎地凝聚起来,变为某种更坚实宛如防火墙的力量,将M星的传统与后来文明所侵略的世界相互隔开。
而苏蒙是直到这时才恍然发觉,在这个她追寻M星踪迹的过程中,她潜意识里早已认同了M的生活方式,她以为自己那么地恪守南秦和自己星球人傲慢的尊严,却慢慢地被那片盆地攻掠、同化,并且有意识地融为了一体。所以,她才能轻易地看到这片盆地,走入其中。
她的眼睛里点燃了光,她忽然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一条向上攀升的道路。
劣等星球的原住民也会因为一次来自其它星球恶意的攻势而奋起抵抗,他们也有一颗炽热之心,却总是无法聚集自己微渺的力量去抵抗那种高级的摧毁。既如此,那就逃吧,逃进自己精心设计的巢窟,逃进潜意识的凝聚之中,它是虚幻也是真实。
它是M星人养的宠物,并且一口吞没了来自高级星球的她。
甄云星的新闻播报节目不适时地响起:“星球历672年,通缉令241号嫌疑人苏蒙逃脱追捕,并且至今无踪无迹。星际警方指出,将以环A9行星系一带为框画,寻找她的下落;并且表明,只有探索并了解她在受到逮捕之前的思维动态,才能够更有利于确定她的坐标。”
“关于苏蒙在T项目组中的研究项目,组内的其它研究人员已透露一些相关信息,表明她的温室设计初衷是为了M星人的健康发展。我们尚未确认她对M星人的保护与矿区垄断一事是否有关,现在能够侦测到的是,这种温室结构的确在整体上能够承受巨大的环境压力,抵御各类污染……”
丹特懒洋洋地切换着新闻节目的时候,一位贵客登门。南秦不费时间与他寒暄,直截了当地追问道:“我手下的专家追踪发现,全民猎手的源设计出自于你的电脑。你对这个模式的操纵异常熟悉。后来一系列更改程序蒙上欺下的行为,也是你做的吧?”他的盘问好像是经历了旷日长久的催化,每一字句里都潜藏着激荡的岩浆。
“真是尴尬,苏蒙身为导师而盗用我这小学徒的设计,您倒因此怀疑本为受害者的我与这件事有联系?”丹特意味模糊地笑了,“我曾听您在工程启动开幕式上说过,这个项目进程中允许有失误,只要损失不超过预算的百分之二十即可。可您还是找到罪名试图逮捕我的导师,我能否听听您的考虑呢?”
“逮捕她,也许正中你的下怀。”
他当然知道这次逮捕缺乏直接证据,知道苏蒙可能无辜,但有些收获势必需要牺牲。
对苏蒙的逮捕,只是这个环节里的诱饵而已,牵扯出潜在的野心家的尾巴。
南秦当然不会向丹特解释这么多,他略过这一话题,微笑着说,“总之,出于对你的值得信任程度的考虑,总设计师的位置恐怕不能给你。而且,你会被调离这一工程,我们对你有更合适的工作安排。”
南秦走了以后,丹特迅速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在实验室里来回疾走了几步。
他狭长的眼睛里晃动开猩红的血丝,苦心经营的道路在这一刻被阻隔,眼看着他即将接近所需要的权力,现在才发现原来用温和的方式也解决不了什么,“既然如此,只好更加武断了。”他默念了一句数字,开启一直贴放在大衣内侧的小型保险箱,取出一个通讯器形状的东西,下达了一声密令。
苏蒙从蓝色弦舱里醒来,耳边仿佛裹进一团棉花般寂静。现在她是在盆地内部吗?正思考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东西朝她摇摇摆摆地走来。它的眼白会发光,其间透着点微弱的明亮,苏蒙与它对视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它周身那些蠕动的小触角,仿佛人一不小心摸到了就会触电——总之是让人不舒服的外形。
“你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甄云星球访客。老实说,我并不欢迎你的到来。在我向来的印象里,甄云星球人的血液都是如固化了一般冰冷。”不知道是哪一只小触角带有发声器官,总之苏蒙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一个女声,用的是她听得懂的语言。“我的名字是檀。”
与几年前她随行南秦去外星球交流访谈时,第一次看到外星人时的镇定心情完全不同,这个异形人让她觉得自己的语言细胞都枯朽了,因为这位女性怎么看都是一朵巨型生石花的模样,让人无法准确地捕捉它的具体形态和眉眼。
“这里难道不是M星球吗?”苏蒙皱着眉,“我曾经在视频里看见过M星球的人,他们跟我们星球的人长得并无差别。而你——”她猛地顿住,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是被丹特篡改过的视频。
“这些秘密,如果你愿意耐心听完我的引导,就会知晓。”檀四两拨千斤,“你是新来的避难者吗?是否需要领取兵器?”
“我的确是新来的请求避难者,但是为什么要领取兵器?这里有战争吗?”苏蒙对这个选项感到困惑,“我从未设计过兵器,也不会拿起它来,以战止战可不是什么好事。”
檀的某只触角明亮了一瞬,“哦,原来你跟他们不是一拨人。那你算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被盆地挑选中的避难者。”
“他们”是谁苏蒙想要知晓,但看檀并没有丝毫想要透露的意思,她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毕竟如果有需要,她和他们总会相见;如无必要,她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没有用处。
在跟随檀走出船舱的刹那,苏蒙呆滞住了,因为眼前是一道长达数千英尺的冰河,完全是由七彩的精矿雕刻成形。这简直一个地下兵器的暗流发源地。
“惊讶吗?这还不是全部。”
檀走到冰河前端一块惹眼的蓝色熔晶面前,无数的触角像是要亲吻它一般伸出来,粘到了冰河之上。冰河微微震动,在那一刻檀气沉如水,此时即使有一丝绒羽拂过她耳畔,定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蓝溶晶缓缓沉下,竟是一方长匣,散发着琥珀熔的浅香,犹如魅秘的幽蓝色梦境。
苏蒙早就知道这个星球北部矿区的所有精矿都被这个盆地所吸收汲取,可她从未想过,这个盆地里储藏的,竟然全是稀世的蓝色溶晶!是淬炼武器的最佳良品!她忍不住开口说,“用这稀世蓝溶晶锻造任何攻击型武器,都是暴殄天物。”
她看准了那些兵器的型号,默念着字母,心中如有电流窜过:这岂不是他们星球兵器库里单独贮藏的保密武器?为什么这里也拥有?她粗略地扫了眼供给,本想估计出一个数字出来,后来却根本就放弃了估计——太多了,简直是浩荡无比。她脑海里闪现过一个接近于事实的假设,在她还未将这个假设说出口之前,檀就心有灵犀地点点头,“是的。”她觉察出了她的想法。
苏蒙猛然抬头。现在整个星区里流通的所有武器,全是M星供给,这个发现,足够让她惊讶万分。M星,不是向来不与外界通商,也向来以恪守着宁和平静的古训吗?但是当初檀给她的介绍也是明明白白的——这个星球就是有地下兵器们。 “你知道吗?这种暗中流通的生意,绝对不可能是这颗星球的原生人所为。”檀有所指地说道。
“这个星球上还有其他一伙人,侵占了你们的家园?”苏蒙明白过来。
“也不能说是侵占吧,因为他们是流民避难者,而我们是给予他们庇护的恩人。”
恩人,避难者——苏蒙恍悟。
“好了,除却那些人,你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土著居民吧。我想认识一下他们。”她笑着向檀提出建议,想表明自己与他们早已心意相通。
“这或许有些难度。”檀面露难色。“今天没有‘出太阳’。”
苏蒙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大气,又把目光转回来,面露疑惑之色。
“光,是我们的生命之源。也是揭破你的问题的关键所在,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星球接收的是怎样的光种?”
“我只能看得出来,不是太阳光、不是月光,不是我的仪器能够监测到的任何一个星体的光线。”苏蒙想起自己曾发现的M星球的一个秘密,盆地是会追逐光移动,而且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它会失踪。
“那是多棱脉冲球。”
檀往身边一指,苏蒙这才发现,蓝色的熔晶柱表面镶嵌有一张地图。地图所指的是M星的表面以及一个不远处的光点,那个光点的色调比身边所有景色都要明亮,看上去特别显眼。
“其实,那个发光源就是一颗镶嵌在茫茫太空终点的玻璃球,它能折射出无数个棱面,而且每个棱面上都是完全相同的景象,混淆了虚幻与真实的界限。”
苏蒙想起了那个盆地的形状,有个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但她没有说出口来,因为她害怕现在脱口而出的任何一句话会反映自己的浅薄,她想听听檀更详尽的解释。她看向那星系地图,看见颜色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光点,正在他们所在坐标的不远处发光。在今天以前她都忽略了这个东西,因为它在地图上看上去是那么小,小得近乎隐形。
“由于波长频率的原因,这个光源的可探测半径跟其它星系有所不同,所以它在地图上看起来会很小、很不起眼。”檀笑笑说,“我们M星球是离它最近的一颗行星,因此我们蒙受它的福泽。”
苏蒙有些体会不出她的这句话:“福泽?”
“我们M星,就是这颗脉冲球操纵着光,将各个星球的景象复制粘贴过来,所形成的一座海市蜃楼——当然,我们只有表面形态与其他人种相似。太空祖先提供给我们某种初始模式,丢给我们各式各样的虚态躯体,让我们自己琢磨出了一套操作系统,然后在这个系统的指引下繁衍壮大。”檀骄傲地说。
苏蒙一时懵然。
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很多疑点。当时南秦饶有兴味的随口一句:“他们竟然跟我们长得一样。”可能并不是他表明自己对低等落后星球轻蔑的态度,而是,M星人与人类的相似性的确值得诧异。可惜苏蒙自己不是研究外太空生命的专家,以至于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如果说是除了甄云星以外,火星上还存在着类人形碳基生命,那倒是有可能。但是,M星就不会有,因为M星接收的光线、温度、乃至其它动植物生命都与她们星球完全不同,环境决定种群进化,由于截然不同的环境,他们的生理构造应该完全不同于人类。这才是合理的存在。 而他们实则同于人类,是因为他们不过是甄云星人类和其他人种的幻象投影。
“所以,你们的星球没有实体存在,根本就不需要矿产开发作为生存能源。”苏蒙若有所思地说。“而我们星球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轮回与开发,早已失去了自然界的支持……从这一点来说,你们环保、清洁、富饶,比我们更有优势,那你们根本不是身处劣等的一方啊。难道M星球是因为容纳了所有种族的优点,拥有着最成熟的智慧,而否定、拒绝了与外界的交流?”
檀笑了:“你的判断有可取之处,但是正如你所见,我们并未运用自己的智慧。”
苏蒙想起自己在甄云星时,透过探测机器人看见的M星地表,目之所及是一片苍凉,黄沙汹涌,文明的气息不曾遍洒于每一个角落。
“可是……”苏蒙环顾四周的碧彩辉煌,明显是接收高科技洗礼后的模样,她目露疑惑。
檀看懂了她的问题,“唯有这个盆地,是我们的潜意识凝聚并不断孕育壮大的产物,也是我们智慧的见证。它最初只是脉冲球光线经年累月冲击后,形成的一个折射点涡旋,现在已经被改装成M星操作系统的演化包。”
“可我所坚信的是,它是个活物呀!”苏蒙失声道,“我曾与它对话。”
“那,你早已经知道答案。”
在与檀的交谈中,苏蒙发现她以前很多的困惑都得到了解释。她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沮丧。开心于自己破解了这颗系外星球的秘密,沮丧于自己曾对它一无所知,还企图按照命令对它进行开发。
“……你怎么了?”苏蒙察觉到檀的异常。在她们即将要抵达盆地的尽头,通往外界的出口之时,檀浑身的颜色变得透明,像是披挂着油漆的鬼魂在淋了几场大雨后,色彩褪尽,然后渐渐消失。
“亲爱的旅客,我是您在M星的指引向导,引导旅程结束后就地销毁,希望您在此愉快。”
最后一个话音未落,这个奇怪的生物连同她那些蠕动的触角,一起消失不见了。
阴天的时候,这个星球上一个人都没有。
在檀消失以后,苏蒙沿着盆地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从脉冲球升起一直到脉冲球落下,夜晚开始了。
孤零零的盆地和光秃秃的地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从来到这里开始,檀的话语和M星的存在就在一直冲击着她的星球观。
原来所谓的M星人的盆地本身只是个M星盆地的阴谋筛选机制,它们先是营造了劣等生物的假象来蒙蔽、诱引其它星球人的觊觎,通过这种方式来选出能够在它的基地里居住的新人种,它是进化以后、觉醒以后的人种的收容所。
而她就是这个盆地上挑选的唯一一个幸运儿。
心思摇摆不定,她又返回盆地深处,潜藏兵器库之地,想再找一些线索。精矿蓝色的光交相辉映,如同一阵又一阵极度的愉悦感,刺激并麻木着她的神经。
走过盆地幽深的甬道之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一顶营帐,是极其突兀的存在。她记得昨天来这里的时候是没有的。
苏蒙踌躇了一会儿,想着是否要进去看个究竟,里面的人大抵是听见了响动,掀开帘子钻了出来。
竟是南秦。
苏蒙惊讶地看着他,现在的南秦看上去是如此的落魄颓废。他看着苏蒙充满揣测的表情,耸耸肩,“丹特组织了一批流亡者军队,前来甄云星球复仇了。”
“真是难以预见。不过,你为什么要冒险来M星球?”苏蒙看见了营帐里的那一架飞行器。这两个星球间的通航通道还未建成,况且M星与甄云之间路遥且长,他的行为真是冒险——相比于他个人向来精英式的谨慎来说。
难道M星是避难者的天堂?这个奇怪的突兀冒出来的比喻让苏蒙窃笑不已。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确切目的地,只是一个随机的避难点而已。”南秦的唇角流露一丝苦笑,“甄云星所在星系的其他星球,都忌惮于丹特军队的势力,不出手相助。”
“能说下具体情况吗?我已与世事隔绝。”
“M星区的战斗舰队入侵我们星球,他们的高科技武器比我们还要先进,而且渗透了许多内部人员,出其不意各个击破。而我们的防卫总署全部失灵,总控制中心沦陷。”
“这么容易的吗?”苏蒙质疑且追问。
“你若是在现场,就知道这一切虽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确实发生得无懈可击。”南秦的表情冷静,只是声音有些不稳,“他们安置的人员,毒弹埋藏的据点,掌握的最先进武器,还有在引爆发射井里核武器的时间……都控制得无比精确。”
“战斗舰队?M星球盆地虽然有几分狡黠,但它最终还是纯净善良的,怎可能为丹特所操纵?会不会另有其人?”苏蒙看着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心存疑问。“如果真的是这座盆地一时兴起,想攻击其它星球,我认为那不过是它闲极无聊时的游戏,尚可转寰。”
南秦抬头看了她一眼,“M星球的原住民或许如你所说,但是那些藏在这个星球深处苟且偷生的污秽就不一定了,他们比我们抢先一步开掘M星的资源,于是力可敌国。”
苏蒙电光火石间想起檀说过的一句话,这两者前后串联,一切都变得很清楚。
丹特就是M星上的避难者?他是为复仇而潜伏到了甄云星球?
“毁灭”这个词语苏蒙从来不在唇齿间提及,这是一种避忌,但是她知道此刻的她不得不打破这一规则。她问道,“那舰队的侵略到达哪一程度了呢?政府班子是否有毁灭的风险?”她暗中思索,丹特的“复仇”是出于怎样的恨意?南秦似乎是知道的,却不愿启齿。
“有危险,但我希望还能够补救。”
“M星球的资源真的非常丰富,也不枉我辗转来此。”南秦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苏蒙听到这句话,就知道那个兵器库暴露了,她心底冷笑了一声。
“你来这里已经几周了吧?是否遇到了M星人并与他们相结识?”南秦突兀的问出这一句,通透如苏蒙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懒得去解释,这颗星球上根本就没有“人”,她只是叹息着说:“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让这颗星球的人为你卖命。”
“不是无偿的,待功成敌散之后,我会给他们最好的礼遇。”南秦慎重道,“你也应该明白,由我统治的甄云星会比丹特那样年轻气盛的复仇者要好得多,如若让一个被复仇蒙蔽了双眼的人成为星球的长官,你我的家园只会陷入一场浩劫。”
苏蒙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微笑,可更带着嘲讽的味道,“是的,我早该向您致敬,您引领我们这颗星球发展达到了辉煌的顶峰,您让我们不必忍受星球协议的困扰,作为执政者,您从未做错过什么。”
“只是您知道吗?我现在反省在我成为总师前的所有设计,我曾以为我的所做所为是创新的杰作,它弥补并黏合了一个时代,但实际上我只是把所有孤独的恶意聚集起来了,这是我的成就,却也是我之谬误。”苏蒙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南秦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她是在忏悔,也希冀南秦能够深思一番。“我并不是一个好的设计师,无论是对环境还是对所有人而言。而您,恐怕也是如此。”
她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十分明白了。
南秦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把营帐收起,慢步走回舷窗之中。苏蒙强忍住不回头去看他的背影。
当她快要走出盆地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亮了,原来脉冲球是如此任性,它控制下的黑夜是如此的短。
日星偏移,今天恰好是一个晴天。
就在此时,一束光线极其巧合地偏移至苏蒙的脚边,投射出真实世界的虚影幻象,苏蒙的目光被这阵影像勾去了——正巧是甄云星现状的投影,她可以清楚地窥见丹特带着神秘微笑的面孔,四处溃逃的民众,哀鸣的原野和行星上空不断穿梭的飞行器,怒吼着激荡着的铁甲之声,仿佛是地下的岩浆用尽全力去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它声势浩大,仿佛是近在眼前。她从未见证过这样大军压境的危急时刻,喃喃了一句,“这,是一场复仇?”
她想探问自己:她跟丹特同在一个实验室,作为导师孜孜不倦地带了他那么久,为什么从未察觉一丝端倪?
“卡勒特丽安浮岛的二万三千名流民,在流亡二十年之后,终于重新归来。”
仿佛是大气层的上空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隙,丹特沉静的声音自那道裂隙中传来,与M星的这片天空相接。
“二十年前,我们被迫离开了家园,而今天,你们与我们,将人生倒置。这是很多年前我发过的誓言,流民归来之日,便是你们受难之日。”
随着他的每一句宣言尘埃落定,甄云星四周布满了龙翼形翩然展开的武器,黑鸦鸦一片的流民,每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走到阳光下来,都变成了一道道清晰具象的眉目。丹特站在队伍的前方,他身着黑衣无比肃穆。
对于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而言,战争往往是精确高效的、小规模的,但丹特指挥下的这场战争如此浮夸如此声势滔天,苏蒙知道,他是在践行一个浩大的充满仪式感的誓言。
如果不是刚刚已知丹特是M星球初代避难者的消息,苏蒙一定会怔忪许久,而现在,她陷入了一场深思。
“所以说,那座浮岛上本来有原住民?只是当时的环境署故意隐瞒了这一消息,让所有市民都认为那只是一座无人岛,让我们这些并非作恶多端的普通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多出来的、足够我们喘息的生活空间?”
听见身后盆地出口处传来的脚步声,苏蒙霍然回头,质问来人。
南秦并没有回答她。或者说他已经默认了一个答案。
苏蒙仰起脸,看着脉冲球那灿白的光芒倾洒而下,看着投影里纷乱的一幕幕,“好啊,既然如此,我必须得回去——”
“南秦,至于你是否能通过我动用M星资源,驱赶入侵者,我绝无把握,因为这个盆地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高等生物。我,或者其他人,都无法驾驭它,只能乞求……但是我现在必须回甄云星去,必须去见丹特一面。”
在了解到可怖的真相之后,苏蒙意识到哪怕要跟丹特兵戎相见,她也不得不动身。
“如果没有M星的援助,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最好还是不要只身前往,我们只有一支突击团可以勉强抵御他们入侵的缺口,你我都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感觉自己已无法准确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甄云星已发展得那么强盛,现在怎可能只有这点战斗力?”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有点底气不足,削弱了自己的声音。“你……之所以紧急地想要跟M星通商,甚至不惜用强硬的方式打开M星的通道,不是因为窥视那里的财富吧。是因为我们甄云星只有财富,没有强大的战略储备,你看中的是它们壮阔的武器库!”
她的语气,已由最初的疑问到恍然大悟。
“我一直崇敬着你,认为你是一个真正厉害、真正做出业绩来的星际指挥官,可是却瞒着我们所有人,把甄云星弄成了一架披着画皮的骷髅!”
面对她鄙夷的目光,南秦缓缓地移开了眼睛,“如果你执意要回去看看,那就跟我来吧。”他逃离了她的质问,走到那架载他来这里的飞行器前面,俯身钻了进去。“现在我无论怎么道歉都已经显得虚伪了,只能尽力去参与到救赎中啊。”
苏蒙有点怀疑眼前景色的真实性,她宁愿这些都是投影。像是人间倒置成了地狱,大地上布满了血色淋漓的伤口,一个个生命体的形状被扭曲成一道道裂纹,冥冥中有一副精心设定的模式横盖在这大地之上,难民们站在土地边缘漠然地维持着秩序,旁观着模式之内的人自相残杀。
有一只怪物坠落下来,正好砸在他们所在太空舱的前视窗口处,吓得她向后一仰,南秦扶住了她。
丹特坐在一个指挥式飞行器的透明舷舱里,他的脸笼罩在一片紫红色的阴影里,观看着自己这场最完美最盛大的一场设计。
这才真的有点“猎手”的味道,人们可以对着任何一个人按下自己的启动键,会有来自地表岩浆中的怪物腾飞而来,将那个人凭空撕裂,每个人都需要让自己的“猎犬”餍足,如果不这样做,别人的“猎犬”也会对自己露出獠牙。连甄云星的几个飞行舰队也在其中,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难民们正面交手,就卷入这设计好的模式里无力自拔。
“升级版的全民猎手……这个模式更加超出它本来的使用范畴和目的了吧?”
她心里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自己:你回来对了。哪怕这是一场冒险,也要尽自己所能去阻止丹特。没想到丹特本已经有压倒性胜利的优势,还要启动这样讽刺的原始模式,玩弄甄云星的人于鼓掌之中。
她决心要去找M星盆地寻求帮助,却不是因为南秦的恳请。甄云星是她自己的家园,而M星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求助于的外力对象。她蔑视南秦,却也更沉痛于丹特的所为。
她远远地看到他的脸庞,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本来想的那些劝诫的话语、心声都没有用了。
他像是刚刚被地心释放出来的岩浆,扭动着欢跃的思维,喷薄着恣肆的恶念。
她大步往飞艇走去,南秦拦住了她,他知道她想回去做什么,他了解她的秉性。
“我刚到M星球的时候,试图跟M星的盆地做交易,在我们启程回来之后,我收到了一个未知讯号——如今看来,我跟它的交易达成了。”
苏蒙惊愕道,“你怎可能跟它做交易?你们语言不通。还有,你又有什么让它感兴趣的等价交换物?”
“我不过是把我们星球现在的情况,向它用投影展现了一下而已,我相信它看得懂。”
她恍然大悟,“难怪盆地会同意。它自己也讨厌这个模式,因为无知的我也曾希望以此去约束它的子民。”
不远处血肉之躯挣扎的声音一阵阵传来,苏蒙自己虽处在太空舱的安全遮蔽中,却还是有些心悸,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疼痛浮上心头。“在等待盆地出手相助前,我们应该怎么做?”
“那就看你的了。你经手过这款模式的制作,你也看到过丹特最初的设计构想和图纸,那聪慧如你一定知道,设计出破解版本的方法。”
是不是又在无意间受到南秦的利用和驱役,苏蒙已经不愿深虑了,她急于在一片纷乱思绪中揪出自己所渴求的声息。
这种声息一来即是无可阻挡却又一闪即逝得让人惶然,她急急地抓起一张稿纸,匆匆伏案演算起来。这一刻时间就像是静止了。
人在进化中不断书写失落的能力,猎人在深林里总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方式活着,无论是高贵或者普通,始终如此。他们需要的总不仅仅是一杆猎枪。
攀附上了该有的思路,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微型电脑,把这个程序输入了进去,并且在选项值那一项勾选了“影响范围最大化”,那一刻她的指尖颤抖。
安全遮蔽开始失效。灼热的水流向着太空舱的窗口裂隙蜿蜒而入,湿濡的水花落在她脚边,一只狡黠的岩浆猎犬蠕动着爬进来,南秦皱着眉头抱着她避开。
这颗星球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群敌环绕住的洞穴一般啊,人们在穴底与兽类、与自己的亲朋们搏斗,企图爬出时空都扭曲着的困局,而岸上的复仇者冷眼观望。
躲过了袭击,她稳定住心神,继续编写程序。
“太空舱也不安全了,它随时可能会起火爆炸,我们要离开这里。”南秦刚松开环在苏蒙腰间的手,又再度环紧,带她冲出这危险之地。
一弦光箭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迸射而出,带起一阵血光和刚落地的尸骸冲天而去,苏蒙抬眼看着眼前的情势,心念一动改写了一个字符,一阵刺眼的剑矢如同星光一般倾泻而下,并幻作一匹骏马在地表左冲右突。她精准地找到了这个程序的漏洞。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的她,又在最后的关头稳定住了情绪。
最后一个代码落定以后。
全民猎手这一程序本是一个巨大的压缩包,当它被破解版程序攻掠崩解之后,就像是一个巨型封印缝隙膨胀着炸开,其间无数信息流渗透开来,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可撬动这一整个星体。也是在这猛然膨胀的瞬间,所有滞停在大气层内外的飞艇都被掀翻到外太空。
苏蒙被南秦抓住手臂,及时地冲回太空舱里,不至于被冲跃而出的气流裂片所伤。南秦自己倒是被飞石刮出几道伤口,他耸耸肩,活跃气氛地说,“还不至于破相。”
苏蒙唇角松动,真心地笑了出来。
“还没有结束。”她冷静下来看着窗外那千万亿光年隽永的黑暗,“模拟程序的模式被破解了,还有难民这个实体群体,全副武装的他们可不像是这模式一样,可以被一个程序击毁或摆布。你的军团战斗力流失了多少?”
“我不想报给你一个可怜的数字。”
苏蒙闻言别过头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些萦绕在黑暗中的银色光圈,她以为会触摸到一阵温凉,可是什么也没有,那不是星星,是某种发光的烟雾。
正像是那些长久无以解决却又十分虚无的束缚。
十个星球历后,他们的飞艇逐渐接近熟悉的目的地。这个速度可以说是十分慢了,可也没有办法,他们小心翼翼,害怕这场行动会虎头蛇尾。
当他们走下飞艇,走进M星盆地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南秦突然做了个示意退后的手势,她微愕间后退一步,眼角余光瞥见前面倚靠在甬道石壁上的人。
怎么说呢?褪去了所有阴影,他显得身形单薄,仿佛是一个封印怪物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邪恶的气息。
苏蒙反应过来,丹特本来就是长久住在这颗星球的避难者啊,遭遇一时波折,他有理由回自己“家”调整生息。可怕的是他先于他们一步。
丹特有所察觉的往这边看去,她在接触到他目光的前一秒闪身进了一面石壁后,无论过了多久,他都会是她不敢直视的眼睛。
南秦只身走上前去。
“丹特,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个童话?一个在星空间流传很广的童话。”南秦的脸庞上有未曾擦拭的血迹,但他的目光轻柔、坚定又温和,他往丹特所在的方向又挪了一寸的距离,“有一只外星机器人在人类的领地,被一个人形机器人抓住了,面对这只人形机器的嘲讽,外星机器人一直喃喃着重复着一句话,‘你一无所是。’因为那个外星机器人正是一个从自己星球的反机器围剿战役中逃出来的避难者,它看到即将跟它沦落进同样难以自保的命运却对此一无所知的同类,看到它还因为替人类抓住了自己而感到无比的嚣张和骄傲,觉得有种难以化解的悲悯。”
又挪近了一寸,他微微躬膝,竟然在丹特身旁不远处蹲了下来,面色从容,没有忌惮。
躲在墙壁后偷听的苏蒙在那一刻屏住呼吸,她不知道南秦打的是什么主意,又不知道这两个人到现在,谁才是真正正义的一方。
时隔很久,丹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你是把我隐喻成故事里那个沾沾自喜的人类机器人吗?怕是你弄错了,我的故事是在卡勒特丽安浮岛的一座小山丘上展开,自从那个地方不复存在以后,我就开始一直流浪,我没有再体会过嚣张和骄傲这种心情,我也不是叫嚣着的井底之蛙或是忧天的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