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树充着电,叶片发着诡异的绿光,机械死板的鸟鸣不绝如缕。空荡的路上偶尔有几个人坐在一种叫做行路椅的代步工具上匆匆忙忙地赶着路。在这个无情的科技时代里,似乎只有自由多情的风与那些电子机械无关,可谁知道这无谓的自由会不会与某个巨大的鼓风机有关呢?毕竟,清晨的雾气也没逃过拥有USB接口的命运。
‘小姐,现在是六点四十分,今日的行程安排有:七点整,陪老爷视察人力工厂;十二点整……’行路椅上投射出的电子仆从三十一的影像站在凌霄身后,表情严肃的用混着一丝死板的机械声调的甜美女声履行它的义务。凌霄坐着行路椅从飞行器里走出来,心不在焉的忍受着耳边的嘈杂。她垂着眼帘,低着头,表情淡淡的,似乎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良久,恢复了平静。凌霄如释重负般点点头:‘恩。’
远处有一个黑影向凌霄方向移动,那是凌霄的父亲肖慎启,名下企业几乎占据生物、电子科技市场半壁江山。大到电子太阳,小到空气制造机,都有他的参与。可无论他是不是世界公认的‘科技第一人’,拿了大大小小多少奖项,对于凌霄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不是每年突然出现在家各种礼物提醒着,每天特意回家却从不说话的‘人偶’存在着,她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仆从说,肖慎启为了纪念去世的妻子让凌霄跟了母姓。可凌霄自始至终都不相信她有一个不是试管培养皿而是有血有肉的妈妈,毕竟肖慎启从没亲口说过自己母亲的故事。
‘早啊肖老板。’几个没有感情的话瞬间凝固住了来者的微笑。他听过太多的‘肖老板’,有情绪的没情绪的仰慕的蔑视的,却始终听不惯凌霄嘴里的。他尴尬的笑了笑‘啊……早。’接着,是漫长的沉默。
在去往工厂的路上,肖慎启几次回头想打破沉默,却一个字也没说。凌霄没有张嘴的欲望,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前进着,一路无话。
那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用纯人力代替机械的工厂,也许是为了可怜那些无法自谋生计的穷人做的公益慈善,也许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名誉声望,也许是另外一种敛财方式。总之,它还有它存在的微薄的价值。
视察很简单,看一看成果,交代下任务。明明可以在电脑上完成却劳烦老板亲临,这让工厂的人们受宠若惊。不过无论场面怎么热闹怎么失控,凌霄还是那么事不关己的坐在一旁,听着仆从提醒着如何应对上前的人们,看着肖慎启被围得汗流浃背哭笑不得,等待着这场本不该存在的闹剧谢幕。
凌霄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可距离下一个日程时间还有好久,该去干什么呢?离开这里吧,作为一个依赖仆从安排的人除了回家还能到哪去呢?可是回家又有什么可干的呢?无非看看视频上上网,又有什么意思呢?
‘儿啊别走!’刚刚挤出人群的肖慎启气喘吁吁的叫住凌霄,却被同样刚刚脱离苦海但失去平衡的行路椅掀翻在地。‘啧,他们又换成什么材料了,省钱也没有这么省的!’肖慎启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费力的想坐回行路椅上,但是从来没锻炼过的人又怎么可能站直身子。好不容易坐回行路椅的肖老板喘着粗气说道:‘儿啊……今年咱好好过个生日呗?’明明是掺了一点请求的语气,从肖慎启的嘴里吐出来却格外强硬。‘不用!’凌霄与以往一样果断。‘你……年年都这样有意思吗?’按照惯例将会是:一整天的沉默第二天的冷战,莫名出现的礼物第二年的等待。自从凌霄四岁听说别人的妈妈都是冷冰冰的试管,就再没过过生日。今年是第十四年的尴尬。可没过多久,肖慎启竟然又开了口,似乎志在必得:‘明天你就成年了,换个过法吧?’‘那我怎么知道这个所谓的生日是为了庆祝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实验体,还是纪念你多养了一条白吃白喝的看家狗?’毫无感情。‘你有妈妈的……’这样忍着怒火说话对于肖慎启来说早就不存在了。‘是吗?你们是研究出了其他的培养容器了吗?’凌霄继续着她的毫无情感的鄙视。‘啪!’为了塑造自己威严的形象,肖慎启抬起手臂狠狠地拍了一下行路椅的扶手。可是那只自出生就没怎么用过力气的手臂能拍出多大的声响呢?不过成为另外一种笑料。为了弥补气势上的尴尬,肖慎启第一次对凌霄下了命令‘无论你怎么想我,我也不管你怎么想的。明天你必须按我的来!’,接着,他就转身离开了。凌霄瞪着那个背影,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愤怒。‘小姐?’‘说!’‘十二点整了。’凌霄一直怒视着肖慎启离开的方向,她甚至希望那条小路也消失,哪怕她已经到家了。
‘三十一。’吃过午饭的凌霄罕见的没有看书。‘小姐,什么事?’‘你在我们家几年了?’‘二十八年了。’‘那么你能保证你所储存的数据都是准确的吗?’‘只要我在小姐,我保证。’凌霄沉思了一会,抬起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对吗?’‘是的。’‘好,你把相关的视频资料找出来,我要看。’
仆从调出了一段不足两个小时的视频,视频是由一段段小片段拼起来的,时间不长,却足够讲述那个女人的一生。没错,一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肖慎启每年都会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带她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游玩。那是一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女人,也很漂亮。凌霄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后来那个女人怀孕了,肖慎启只要有时间就一直在她的床边,陪着她,看着她。很感人却也很熟悉。凌霄舍不得这么快就看完,可等到回过神来视频已经播放第三遍了。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许久,她暂停了视频,擦着止不住的眼泪:‘三十一,‘母亲’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一类人?’‘她们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最坚强的,最伟大的人。’‘那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这是必然的,小姐。’‘那……抛弃也可以算是爱吗?’‘也许抛弃是最后爱您的方式。’‘可是为什么,抛弃对于她来说这么轻易?’‘存在即合理,有道理也必定有意义。您对爱的定义是陪伴和拥有,而太太的定义也许是保护和放手。可无论怎样,太太对您的爱就像她自己一样,只是您还没有发觉罢了。老爷也是一样…… ’‘他?他爱我为什么隐瞒我妈妈的事,无论我怎么问他都是闭口不言;他爱我为什么不多陪陪我说说话,只要我想找他就拿有事情搪塞我。本来是他的错,为什么反倒我成了恶人?’仆从沉默了许久,‘也许老爷只是爱别人多了点爱您少了点吧。’凌霄叹了口气,又擦了擦泪水:‘算了……你放歌吧。我想洗洗睡了。’‘好的,小姐。’不知何时开始,舒缓的音乐成了凌霄的安眠药。只是那晚的音乐,似乎格外悲伤。
‘小姐,现在六点三十分。您该起床了。’ ‘小姐,现在是早餐时间。今天的主食是…….’‘小姐,今天是五月三号,下面播报今天的天气预报……’‘小姐,根据今天的天气情况和生日当天计算,这款裙子和配饰将是不二之选……’凌霄一直都不太喜欢仆从行路椅之列, 她觉得在他们面前已经被默认放弃了选择权,比如下地走路的权利。她几次三番想弃用它们,却总会在每天需要做选择的时候想起它们,需要它们,找回它们。无论如何,现在凌霄已经习惯了那种无助。可是好不容易才不排斥的服务今天却突然让凌霄感到极度不适,她随手拿起一条黑底白纹的裙子:‘我穿这个。’同样一反常态的还有仆从,它没有像以往一样分析利弊, 而是默默的将手上的衣服放回了原处。凌霄发觉到了异样,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仆从的投影按照肖慎启发来的指令领着凌霄来到了一座山下,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还长着真正的草木,养着真正花虫的原自然山脉,只不过树木星星点点,花草难得一见,小昆虫更是少得可怜。这是凌霄第一次来,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们沿着一条土路上了山。路上她看见零星的几颗枯草在干裂的土地上摇摆。风变大时,它们也一起跟着去疯狂了。凌霄看着飞翔在半空的自由又无助的叶片,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是不是我们都一样,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了呢?’一路上,凌霄一边在感叹这山上的荒凉,又一边不舍的观望着风景,恨不得将所有倒影眼底的全部刻在脑海里。她早已决定:离开这个电子至上网络如天的科技世界,离开这个她不爱亦不爱她的冷酷世界,离开这个没有选择权没有人情味的人类世界。
山顶上长着两颗树,一颗参天,一颗枯腐。参天大树旁是一个个小土包,枯树边上是一个精致的石碑。肖慎启背对着凌霄坐在石碑前,有点像一个颐养天年的老人在感慨岁月沧桑。凌霄走上前想看看石碑上投射的字,却没曾想到上面空空如也。‘这就是你母亲的墓。’沉默了片刻之后,肖慎启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道。‘那年,在生你的那天,我和她因为你的一些事情吵起来了,之后我们想着坐飞行器出去散散心。路上有因为点事闹得不愉快,她一着急,一下子动了胎气。回到医院的时候……’肖慎启越来越激动,声音也随着他的情绪逐渐哽咽,额头上的青筋鼓了出来,眼睛红得快滴出了血。‘医生……’肖慎启用快要窒息一样的声音说出了那个悲惨的结局‘最后,医生只保了你。’这个像电影情节一样蹩脚的理由从肖慎启嘴里吐出来竟然格外真实。凌霄也红着眼眶,颤抖着声音:‘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你明明可以让我不这么恨你!’‘不说,你也就恨恨我。说了,你就恨你自己了。’肖慎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声音又开始颤抖‘如果不是她说想看看你成年了的样子,我宁愿这辈子都不告诉你真相。’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你恨我无所谓,但你得好好活啊……’许久凌霄第一次郑重的开口道‘你……陪我走一会儿吧。’
他们一前一后的在山顶上走着,许久,凌霄先开了口:‘肖老板……’‘啊?’肖慎启应着。‘我妈妈……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哎,是啊,也怪我没个好脾气。要是我忍那么一下,也不至于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凌霄迟疑的开口道:‘爸……’‘怎…..怎么了?’肖慎启惊喜的回过头,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那你们当初怎么遇见的,你还记着吗?’肖慎启转回身,松了一口气似的勾起嘴角:这果然才是她该问的问题。‘那是我在一家新企业刚干满实习期之后发生的。我不记着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眼里只剩她……’肖慎启诉说着那段美好的回忆,连同凌霄一起,两个人仿佛都回到了那时青涩又悠长的岁月。这是二人第一次这么和谐的坐在一起谈心说笑,时间变得漫长而飞快。可两个人似乎都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段平静一般极力想要延后结束的时间。最后为了不变得那么尴尬,二人索性并肩坐下看风景,尽管收进眼底的除了林立的大厦,就是荒芜的黄土。也许这些景色是美的,但不知不觉间似乎混进去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小姐,’仆从的影像突然开口‘午饭时间到了。’‘咱们回去吧。’肖慎启侧过头商量道。‘我想再待会儿,你先下去吧。’凌霄恢复了淡淡的神情。’‘……好,我在下面等你。’说完转身离开了。过了好久,估摸着肖慎启已经到了山下,凌霄闭上眼睛,轻轻的说:‘妈妈,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是爱我的,会支持我的,对吗?’她学着电视剧里祈祷一样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她不敢睁眼,她相信妈妈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微笑着,她只是怕自己的眼睛找不到她。她摸索着站起身来,用虚弱的双腿向悬崖边走去。仆从在她身后用边用最大音量警报危险,边给肖慎启的仆从发送求救信息。它只是个投影,控制不了实物。终于,凌霄停了下来,她感觉到了自己已经有一只脚探出了边缘。‘凌霄,你这是干什么?!’身后传来了肖慎启的声音。他怎么上来这么快?不过无所谓了。‘爸你说对了。’凌霄紧闭的双眼留下了一滴泪。‘我真的恨我自己。’然后身体向前一倾:‘再见。’
肖慎启坐着行路椅走到悬崖边上看着凌霄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咆哮着,像发了疯的野兽。下一秒,肖慎启像悲痛欲绝般锤了一下凌霄的行路椅,拳头正好砸到了总开关。在三十一的投影消失的一瞬间,肖慎启恢复了平静。‘这是你的仆从,我不会让她记录那些肮脏的东西。’其实肖慎启并没有下山,他一直在她背后看着她。‘这下面有接档的网,你不用担心,她死不了。我不会让她再死一次。’他摸着凌霄的行路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谁。‘老师,有那么多代孕志愿者,她们完全可以代你去死的。’肖慎启残忍的眼睛扫过一边的小土包。接着他又开始咆哮‘你记得这座山吗?你说生命不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体验那种痛苦?那么轻易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这么轻易抛下我留我一个人?’他跌下行路椅跪倒在地,手握成拳头拼命的砸那块无字石碑,直到他没了力气,直到血肉模糊。许久,他狂笑起来:‘我早把你留下的那个孽种捏死了,就在你身体变凉的时候,哈哈哈……’
‘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可以做出千千万万个你来陪我,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他爬上自己的行路椅,像王坐回了王座。‘我可以备份我们的记忆,从此再没有你嘴里面荒唐的轮回转世。还有下面那个我养了十八年用你的DNA做出来的实验体,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