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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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闻送我出寺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不怕人工智能,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总会如临大敌。』 1
从郑州市区出发,驱车西行八十七公里,就是少林寺了。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凌厉的风从天窗灌入,让我无法入睡。
窗外没有风景,只有墨绿色的金属护栏密密麻麻向后退去,我只好试图和司机聊天。
司机叫『廖』,似乎刚吃过午饭,连珠炮似的话语中带着些大蒜的味道,随着每一次开口闭口弥漫车中。
廖告诉我,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驾驶于他来说,是一种爱好。『可喜欢车了,一见车就走不动』,廖用浓重的华北口音对我说。
在开出租车之前他还开过客车。『那时候学生多啊,都是去武校学武的,还有游客,一车车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客车自带的座位,还会放几把木制长凳,尽可能多拉人。『跑一趟就能挣不少』,廖松开方向盘,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现在不中了,少林寺不对游客开放了。』一小时的车程很快结束,我在山腰和廖告别。
『你要是今天回,我就在这儿等。』廖说,『现在这里不好打车。』我谢绝了廖的好意,虽然感觉对不起他,因为在车上他向我提起过,近三年来进寺的不少,离开者却寥寥,开出租跑这条线,回去的时候几乎都是在跑空程。
可我的采访至少会持续一周时间,今天是不可能回郑州的。我能做的只有记下廖的电话号码。
一周之后的端午节,是少林寺每年一次的毕业考,合格者可以拿到证书下山,能够以少林寺的名义在世界任何地方开设武馆,同时成为少林寺初级合伙人,享受利润分红。毕业得利丰厚得超过任何一所常春藤大学。
如果不是因为五年来少林寺的毕业率为零,我都想试一试我的功夫天赋了。
2
接待我的是少林弟子『杰』,他在几天后也将参加那场几乎不可能通过的测试。杰二十四岁,身材匀称,脸庞俊朗。他告诉我,从七岁他就被家人送到武校习武,十四岁的时候,还在春节联欢晚会上表演过团体武术。『那可能是我人生的最顶峰了,』他苦笑着,光滑的头皮上冒出两条皱纹,『我十六岁的时候正式进入少林总院,二十岁开始参加毕业考,考了三次,全都没过。』人的身体在二十五岁会达到生理巅峰,如果杰这一次参考失败,可能就再也没机会毕业了。
当我问及少林寺的毕业考究竟是何种形式的时候,杰沉默了。他领着我穿过一排排古老的砖石建筑,朱漆有剥落,瓦片有残缺,但来自于四世纪的古朴肃穆却毫无减损,静静地见证着少林寺的传奇。
将我带到卧室门前,杰才终于开口:『关于毕业考,我不知道哪些是能告诉你的,毕竟……』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毕竟我是一个外国人。虽然这个国家已经加入了世界市场好几十年,但是对于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还是有种深入骨髓的防范意识。
杰看起来松了口气,继续说:『我试着帮你申请和达摩堂首座的面谈,他会告诉你你该知道的一切。』比我预料的顺利。
我向杰道了谢,目送他远去,然后走进安排给我的卧室。卧室很小很旧,除了一张怎么睡也不可能舒服的床,就只有一张木质方桌了。没有凳子,自然就更不可能有衣橱或者独立卫浴。
那么,网络呢?
我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了一下。完全没有。
3
也许是因为我记者的身份,达摩堂首座很快就接见了我。
第二天一早,杰跑来告诉我,安排好了同首座的面谈,时间是下午两点。我在床上道了谢,就又睡过去。等我醒来时,已过正午。
少林寺除了是功夫的正宗,还是禅宗祖庭。据说印度人菩提达摩在公元五世纪前后,凭着一根芦苇渡过长江,来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参佛,带来了七十二绝技和禅宗。达摩院即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我在一间偏殿见到了达摩院首座『固闻』。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眼镜,镜片后的双目深邃有神,嘴角含笑,胡子经过了精心地修饰,黑亮整洁。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粗布僧袍,我甚至会以为我面前的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
简单的寒暄过后,固闻便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到考场看看,因为在那里向我解释毕业考的规则,会比较容易。
我喜出望外,连忙同意,跟着固闻,向少林寺后山走去。
『好多年都没有新的功夫片上映了,』固闻边走边说,『人们也把少林寺忘了,你是三年里第一位到这儿来的记者。』于是我们聊起了电影,固闻说他最喜欢的导演是拉斯.冯.提尔,当我问到作为一个佛教徒,如何看待电影里的暴力和性时,固闻用六祖慧能的话来回答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考场在一个深邃的山洞之中,固闻走在前面,点亮了灯,我从他身后探出头,观察。山洞有两米高,面积大概六十平方米,地面平整,铺过水泥,四壁刷了白色涂料,再加上洞顶的几十盏LED灯,更显明亮。
此刻的考场里,除了我和固闻,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橙黄色的类人金属造物,有点像星球大战里的C-3PO,但显然要结实得多。
『考试规则很简单,打赢他,』固闻指了指『C-3PO』,自豪地说,『我们的主考官:少林十九铜人。』啊,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呀。
4
中文的数字是很微妙的,拿『九』举例,在『独孤九剑』这个短语里,『九』是基数词,表示九种或九类,而在『崔九爷』这个短语里,『九』则是序数词,表示崔家排行第九的男性继承人。
在『少林十九铜人』这个短语里,『十九』是序数词,意指第十九代铜人,而非十九个铜人,用更常见的写法则可以写做『少林铜人 Ver.19』。
可以从固闻的侃侃而谈中看出他对技术的狂热,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仿佛一座积压许久的火山终于喷发,轰隆隆毫不停息地向我讲述着机体结构、新材料学、仿人工程学等等等有些科幻的名词。
我无一例外地没有听懂,但我尽量保持着专注并且记下固闻说出的每一个字。
直到一个词跳入我的耳膜:『强人工智能』。
『你是说少林寺有能力研发一种强人工智能?』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固闻变得更加兴奋,『你眼前的就是,在对武术的理解方面,他可能已经强过任何一个人类。』『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家……嗯,偏向传统的,体育教育机构?』我有些懵,毕竟练武参禅甚至造机器人和研发出强人工智能有着云泥之别。
固闻不回答,反而带着我走近十九铜人,『其实他不是铜质的,你明白吧,只是传统上的叫法,这颜色也是涂层色而已,其实很软的,跟人的肌肉一样,你可以摸摸……』他绕着铜人走来走去,指指点点,眼中充满着狂热的光芒。
『恕我冒昧,』我试着引导他的讲述,『能否请您解释一下……嗯,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以功夫闻名的古刹和强人工智能应该是两个处在不同世界的东西……』『你们的乔布斯也相信禅宗不是吗?』固闻打断我,『不要小瞧人。我可以告诉你,少林寺不仅有在武术的理解上强过人类的人工智能,而且研发还在继续,一旦成功,就天下无敌。』他的语气急促而严厉,仿佛在教训座下弟子。
我似乎触怒了他,『我收回刚才的问题,一种很不礼貌的刻板印象,抱歉。』我试图补救。
固闻摇摇头,闭目养了下神,『下一代人工智能的代号是弥勒。』他说完,走去关上了山洞里的灯,谈话结束。
怪我多嘴。
走出山洞,固闻向我合十道,『我还要去安排毕业考事宜。若想见识铜人,请到时再来。』我想问他一些关于『弥勒』的问题,但他前所未有地摆出了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我便也只好乖乖回我的卧室休息了。
虽说科学可以去魅,然而掺裹进了顶尖科技的少林古寺,却显得更加神秘了。
5
接下来的几天我无事可做,时间基本上都是在碑林里消磨掉的,对于中国古代的篆刻艺术,我很有好感,可惜汉字认识得太少,没办法看明白碑文。
偶尔,我会去看少林寺的学生们练武,当然主要是去看杰,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离毕业考越来越近,杰练起功来也更加发奋,在这四天里,不论我是早上还是傍晚散步到演武场,都能看到杰的身影,仿佛他这几天就从未离开过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地磨练自己的身心,准备战斗。
参加过三次毕业考的杰自然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强人工智能,早在这个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就接连在围棋、医疗和新闻写作领域碾压人类。现在终于轮到了功夫。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很佩服杰。有些事我做不到,但是他可以。
6
毕业考这一天下起了小雨,天气凉爽许多。我跟随着少林寺学生的队伍,进入山洞。固闻早等在了山洞里,他的身旁,站着四名着金朱两色袈裟的僧人,想来是少林寺的其他管理者以及监考官。
固闻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站到他身边,试图打探出更多关于『弥勒』的信息,然而他只是笑而不语。
考试已经开始。
山洞的中心事先摆起了一座二十平方米的擂台,学生们按排好的顺序,依次上台,挑战少林十九铜人。
大部分学生,在三招之内就败下阵来。失败的学生自动退出山洞。于是不一会,山洞里的人就少了一小半。
『在前面的都是今年第一次参考的学生。』固闻告诉我。
接下来的考试就精彩许多,学生们拆招换式,攻防进退,和铜人斗在一处,有时并不见明显劣势,虽然最终难逃被打下擂台的命运,但是表现已经足够好。
『本寺一共有八位首座,再加上藏经阁主管和方丈大师,在这种大场合本来应当十人同时在场的。』固闻似乎失去了观看的兴趣,和我聊了起来,『但今天有一半不在。』『为什么?』
『他们并不喜欢铜人考核制,若不是方丈大师力排众议,不单是铜人考核制不可能存在,就连我自己恐怕也早被逐出少林了。』固闻淡淡地说。
似乎可以做个大新闻,我心下窃喜,『如果您有什么话不愿我写在报道中,请务必告知,不然……』『无妨,时候已经到了。』固闻摆摆手。
这时,杰登上了擂台。
我深吸了口气,暗暗替杰祈祷。
『你是纽约时报的,我喜欢你这个人,我希望你把一切都写进报道,』固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默祷,『是时候让世人重新认识少林寺和佛了。』我点点头,但是眼睛离不开擂台,固闻顺着我的视线也将目光移到了擂台上。
『他很棒。』固闻说,『杰可能是下一代弟子中最棒的了,可惜,他生错了时代。他即便打败了十九铜人,也不可能战胜弥勒。』『你的意思是,弥勒已经研制成功?』我惊讶地盯住固闻,他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等杰的考试结束了,我会告诉你详情。』怪不得他今天又愿意说了。
擂台上的杰正使出一种大开大阖的拳法,拳脚带动风声,每一招每一式都威力惊人,凛凛拳力暂时压制住了铜人。
然而只过了二十几个回合,杰的呼吸急促起来,汗水也开始大颗大颗地飘下。
『铜人也是有设计疲惫数值的,每换一个对手,疲惫数值重置。只是外表上看不出来。』固闻说。
又是三个回合,擂台上的杰似乎已经不行了,只有防御的架势,却全无还手之力。忽然,杰大喝一声,招式猛变,忽左忽右,凌厉至极,全是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然而铜人不为所动,依然见招拆招。
『铜人的速度已经变慢了。』固闻说,『他也感到累了。』但是杰仍然没有机会,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伴随着杰一声声大喝,胜利离他愈来愈远。直到一个转身的瞬刹,铜人一拳击中了杰的后腰,杰立足不稳,跌跌撞撞倒在了擂台下。
绝望的怒吼变成了低声的哭泣,撕扯着人心。
我和固闻走上去,将杰抬到了擂台的另一边,隔绝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实,你很厉害了。』固闻说,『只是他们更强。』『我知道。』杰低声说,之后,他便不再多说一句。
我不知如何安慰失败的杰,这本就是我最不擅长做的一件事,于是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跟着固闻走向洞外。
『现在,我同你说说弥勒。』固闻少有的叹了口气。
我闻,我见,我震撼。
7
出了少林寺,我打电话给廖,希望他来接我回郑州,并且允诺给他双倍的车费。
廖来得很快,不到一小时,显而易见他超速了。
我一钻进车,廖就兴奋地向我打听少林寺里的见闻。
『他们研究出一种很厉害的人工智能,取名叫弥勒。』我向廖要了根烟,点上,但并不去抽它,『弥勒你知道吧,又叫未来佛。』『胖乎乎的那个。』
『对。』我点头,『他就是功夫的巅峰,因为他能预知对手五秒后的出招。』廖骂了一声,『肏,他们的钱都用来做这个啊。』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烟一点点燃向尽头。
弥勒既然能预知对手五秒后的出招,那么就代表他可以遇见未来。固闻也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佛学问题,他认为人工智能就是人类的涅槃之道。无生老病死,看破过去未来,这就是佛。
而对我,则代表着一切都是注定的。预测未来就意味着未来是注定的。一切都像我一样,是注定的。这让人绝望。
固闻送我出寺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不怕人工智能,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总会如临大敌。』我并没有告诉他有些人工智能被设计来做新闻报道,其中一些已经通过了图灵测试,并且装载进了仿生人的大脑。
比如我。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报道写得很好,甚至可以模仿人类作家,写出我从未感受到的感觉。读者无法分辨,只要不告诉他们,他们连怀疑都不会有。
我们又聊到了杰,固闻说他明年还会参加毕业考。
虽然他明知会失败,但仍会尝试,这种事我做不到。也许这就是人类最后的优势了--挑战不可能。
这时,烟燃到了尽头。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
廖扭动旋钮,打开了收音机。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Sound of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