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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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兴奋地比划着,指着胸前, “ 她就在我心里。 ” “ 嗯。每个人心中那个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爱之城。” …为了尊重历史的完整性,在这篇文字里,所引用的故事,均来自那本大毁灭之前的《爱之书》,未做改动,原文照搬。很多东西和注解是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例如关于重庆、诺斯、札幌的地名、关于附录中的那些参考文献、出现的神秘拉丁字符以及文中着重标识的“最后的7天”…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试图真实还原发生在那个时代的城市、人物,当然,还有他们的爱,我似乎并不在行,我能做的就这些…
——摘自《爱之城:恩多理福的吟游日记》
我总是在不断的漂浮,如同没有骨架的羽絮,繁繁冗冗,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中寻找一方标志——那是一座通体金黄,闪烁着炽眼光芒的黄铜雕像——伟大的神,他用那双睿智而深沉的眸子凝望着地平线尽头渐渐涌起的粉色雾霭,那片梦一样的天幕色彩下,安静地躺着这座伟大帝国的首都,卡延奇拉。
夜色散尽的卡延奇拉如同沐浴完后的女人,光滑的脊背、雪白的肌肤、黑瀑般的长发、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如同薄纱的粉色空气中,延绵辗转,肆意地显示着龟缩了一夜的青春和活力。神说卡延奇拉是一座花之城,每逢正午响钟时,漫天的花雨如同神迹;星象师说卡延奇拉是宝石之城,流连不断的黛绿河水,如丝缎般在城市中间穿流而过,每座精巧的圆顶屋上都镶嵌着帝国最美丽的水晶,城市是雕刻在水晶中的工艺品;商人说卡延奇拉是一座迷醉的烟火之城,整夜亮着灯的妓院、来往穿梭的商队、如同沸水的靡靡之声,城市像是笼罩在九层迷迭香中,眼前,只是一个婀娜的身姿,在娇柔做作地扭动着。
我说,卡延奇拉是一座爱之城市。
我没有那些充足的证据来支撑我的观点,因为我只是一个行者,通俗地说,就是那种一辈子背着毛毡带子,别着酒壶,四处流浪的吟游者。自然,和别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吟游者有着属于自己理解城市的方式。
我阅读这座城市,和阅读小说、故事大抵一般。记忆的碎片被粗心的人们随意地倾洒一地,生的欢乐、死之悲伤都如同炙热的岩浆,在冰冷的时间长河中凝固成一枚枚落寞的石头,斑驳而疏离。
古书上说,卡延奇拉东边的月亮沙漠有祭师能将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他们拥有一种高超的粘合工艺,能将那些失落在高山、森林、湖泊、草原上的记忆全部收集起来,复刻在用一种名叫紫云青的茎草制出的莎纸上,装订成册,然后再转买给路过月亮沙漠的商队,于是,商人便将这些记忆的书籍贩卖到城市——关于城市的记忆,以另一种完全具体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城市。
那是一种在亮蓝色月光下永远都会折射出耀眼光芒的书籍,安静地如同静止的湖面,封面简单淳朴,没有一个文字甚至图案,关于城市的本身,翻开书的扉页,一切便一目了然。
现在,我手中就是一部关于卡延奇拉的记忆之书。十天前,当我流浪到这座城市时,从一个玩火的格鲁人手中买到的。书是用上古文字书写的,格鲁人不懂,正准备撕掉当柴火烧掉时,我用五个金币从这个浑身散发着肉腻味的野蛮人手中换来了这本书。
书的第一页写着:“爱之记忆,献给那些被遗忘的城市。”
1
当多多拉.福塞多斯.恩多理福站在皇宫大殿外等候传令兵的消息时,他下意识地偷偷打望了一番周围的景象。湛蓝晴空下,是空旷的广场,四周的高大围墙被工匠用木镯和铁斩、铜铣刻出了清晰而细腻的纹路。巍峨的大殿在正前方,四平八稳,没有丝毫的飞扬跋扈。一切都是安静的,他像是被封冻在千年的冰窖里,耳边除了风声和细许的鸟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于是,他很难将传说中剽悍勇猛的帝国皇帝和如此精密细致的场景联系起来。
恩多理福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帝国重臣,他只是一个从北方来的吟游诗人。他只随身带着一个毛毡带子和烂酒壶,除此之外,就是藏在怀里囊子里的一本卷了边的莎纸书。帝国并不媚俗,皇帝是个大度而颇有胸怀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个住在高墙大院中的男人有什么嗜好——他不喜女色、不好美酒、更不爱赏花看戏,他似乎并不具备历史上关于君王的所有特征。
有人说,皇帝只喜欢听故事。在帝王还未成王时,他就喜欢听故事,那时随军的大营中总伴随着一名说书人或者吟游者。每夜,皇帝总在时明时灭的柴火前,痴痴地听那些身份低微的下人向他娓娓道来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他只是听,全情投入,忘乎所以,如同幼童睡前聆听父母的细语,很是满足。
这个传言似乎是真的,要不然,恩多理福是决无可能踏进帝都重地一步——当那群戴着镏金面具、别着八瓣菊花徽章的帝国近卫军冲进他委身的小酒馆时,他才恍然大悟,皇帝喜欢听故事,而对讲故事的人却缺少一份应有的客气。
“进去吧,注意你的举止和说话的语言。”传令兵出来高声招呼吟游者。
“知道了。”恩多理福微微欠身向传令兵鞠躬致谢,然后很郑重地拉了拉衣领,将腰间那匹破布栓成的腰带使劲整了一番,拍了拍灰尘,拖着那个毛毡袋子朝眼前的那座辉煌的大殿走去。
仅仅是讲个故事而已,他并不紧张——就算听者是帝国的皇帝。
有人说帝国的皇帝在那场战争结束后变了。这位傲视一切的战神在血腥的挣扎中幸存下来,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帝国。他没死,只是失了魂。史官从来不敢在书页中写下任何一句关于王的怀疑,而整个都城、乃至整个王国,都传言这一切和一个女人有关。
野史仅是野史,和真正的帝国皇帝无关。国家依旧强盛霸气、富饶繁荣。史官认为如今的王,只所以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原因仅仅是他想休息了,太累了——像这样,安静地独坐在大厅。
王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总是孤寂的。他不得不意识到当那场持续了十多年的战争结束后,他开始变得苍老起来。心如同荒茫草原上一株寂静的苦蒿,在凌厉的寒风中哆哆嗦嗦。每当黄昏的余晖射过雕花的门窗,在空旷的大厅里面形成明暗有致的纹路,飞鸟鸣着尖锐的声音,冲破远处低矮的云层,在灰蒙蒙的天幕中划出一道似有若无的线条。
黄昏时候的风,很和顺,不像战争时荒原上的朔风猛烈,而在这种柔顺的空气流动中,王最喜欢回忆过去——空荡荡的大厅,他让侍卫官将自己锁在屋内,目光顺着风中飘舞的白绸窗帘,思绪肆无忌惮地不断回溯:涂着狰狞面画的塔卡拉部落,总在每一场胜利的战斗后,割下异族战士的头颅高高吊在青杨木的图腾上,而这支被整个野蛮世界称为“血族”的狂暴部落,最后却全部葬送在王所带领的军队铁蹄下;靠近月亮沙漠的胡茨,无疑是王所见过最为妖媚的国家,那里有着让天下所有人都迷醉倾倒的女人,曼妙的腰身、勾魂的双眼、多情的红唇和迷人的体香,而这样一个妖媚十足的国度,最后称为帝国的行省,至今,依旧是王公贵族最迷恋的地方。
最让王留恋的还是云梦森林,沿着卡延奇拉的城墙曲线往东,靠近月亮沙漠,有着难得的一片密林,这里终年葱郁,层层叠叠的枝丫繁复地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叶片,阳光透过绿荫的细缝,窸窸窣窣地洒下光斑,在草地上形成顽皮的影子,随着风,轻轻跳动着。头上,是游走的白云,四周,静谧无声…王像个孩童,走进了神秘的王国——这些风景在很多年后,依旧清晰地放映在他的脑海中。
更重要的是,关于这些记忆的深处,总有一个飘渺模糊的影子,她似有若无地站在远处,看着王。
渐渐地,她如同一株野紫青,花骨朵在朦胧的雾霭中,骄傲而残忍地盛开,最后慢慢枯萎在王渐行渐远的视线中,背景依旧是那座火光缭绕的城市——红衫。
哦!原来,时至今日,他依旧爱她。
多多拉.福塞多斯.恩多理福并不知道王的故事,也不知道那个坊间流传多年关于她的传奇是否属实。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说书人,当前的任务就是说几个还算好听的故事给眼前这个老男人听,然后领了打赏的金子,再回到那家酒馆,要最好的酒、最靓的女人。想到这里,他差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幸好,眼前的皇帝似乎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丝毫没有发觉这个衣着褴褛的老头搞怪的表情。
“听说你最会讲故事。”王终于抬起眼睛,端正了坐姿,正眼看着多多拉。目光入炬,像战神一般威严。
“嗯…偶尔说说故事,讨口饭吃。”多多拉并不紧张,清了清喉咙,然后回答,“呃…怎么说呢…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
他低头又想了想,补充道,“嗯,对…一个吟游诗人。”
“你知道我喜欢听故事?”王又问,语气中的王者气势依旧非凡,不过多多拉依旧能从那真缓慢的吐词中,感受到王的苍老。
他终究还是老了!吟游诗人内心伸出冒出一双诡异的小眼睛,仔细地打量起王——战争结束不过十个太阳历,而王却像是一瞬间从强盛的中年进入到年迈的老年。英雄的豪气依旧能闻见,不过在那股刚硬的气势中,徒增了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孤寂——王归王,不过再强的男人,也逃不过寂寞的追杀。
“鄙人知道王喜欢故事,所以这次特地准备了一些。”多多拉一边说一边拉开胸襟的围布,伸手去掏。莎纸书包含着体温,多多拉细致地抚平卷了边的封面,和皱了页的内页,轻轻拉了拉书脊,食指沾了口水,翻开了书,空荡的大厅除了他和王的呼吸声,剩下的就是哗啦啦的翻书声。
“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故事么?如果我不喜欢,你一枚金子也得不到。”王用调侃的语调说,“更或者,你会被我的士兵们赶出卡延奇拉。”
多多拉.福塞多斯.恩多理福将目光正眼迎上王的黑瞳,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这样大胆地看着帝国皇帝,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此时,面带笑容的说书人径直拿起书来,“我想…我知道了。你会喜欢的。”
因为,这是一本爱之书,讲述的是一座座爱之城。
2
我不大清楚,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完整并且准确地将这些故事讲述给王听。当然,我不是在朗读或者背诵这些已经成型的故事——作为一个说书人,或者说,作为一个吟游诗人,在现成的故事中加入自己的想法和解读,无疑需要天赋,而我正好具备这一切。
月亮沙漠的祭师拥有令人炫目的技艺,将那些飘忽在时间长河中的记忆碎片,重新捏合起来。然后,他们似乎对语言天生缺少一种灵感,翻译的文字生硬枯燥,阅读起来也缺乏最起码的乐趣,像是在嚼一根无味的苦根草。我是天才,我将这些错乱的文字重新翻译,用吟游诗人特有的讲述能力,来让王知道——我所要讲述的故事都是献给你的。
这本书,似乎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其中内容都是一个小故事,像是凭空出现,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脱页和残页。我无奈地仔细寻找,终于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便开始讲述起来,“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 ——《圣经》”
“这句话什么意思?”王好奇地问我。
“我的理解是以命搏世界…嗯…好像不是一件很划算的生意。”我偏头想了想,回答他。
王哈哈大笑起来,整个阴郁的下午,我第一次看到王笑得这么开心,刚才还有些苍凉的大厅,顿时变得充满阳光起来。“我知道什么意思,就是想故意考考你,没想到你的解释也…太出乎我意料了。哈哈…”
“那《圣经》是什么?”王笑完,又开始问。
沉默了半天,我依旧没在头脑中,寻找到标志着“圣经”两字的内容,关于这个陌生的词语,我只是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没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王。搞不懂这个老男人为何总喜欢问东问西的。我觉得他很多年的那场战争中,应该扮演一个学者的角色,而不是冲锋陷阵的军人。
“算了,不解释了。你讲你的故事吧。”王叹了口起,朝我大力挥了挥手,然后调整了坐姿,双脚蜷缩在身下的垫子上,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风铃消失的夏天》…”
那个仲夏的画面,像风化了油彩,变得好肤浅
白雪点缀的城市,我们在路灯下虚构着对感动的新鲜
白色的屋檐,挂着一串绘着花儿的风铃
于是我用手去拨弄,很轻
当最后连自己都破碎成过去的风景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化成会飞的蒲公英
在城市的屋顶,打开诗集
读一段忧伤给你听
——《写给七天的爱情》
他是位诗人。
在这个年代,这种称谓让人不明白到底是象征着羡慕还是预示着讽刺。他出过两本诗集——一本粉红色封面,另一本水蓝色。他写过三部小说——一部拍成电影,票房惨淡,一部被书商遗忘在仓库的角落,而只有唯一一本书赚了不少,而署名却是别人——在这个忙碌得容易忘记自己姓名的城市丛林中,他并不出名,只是一个代笔者。
他是诗人,所以,在那些无数个枯燥得如同一团杂草的日子里,他只是安静地伏在靠窗的写字台上,用一只换了几次笔尖的钢笔,写他的诗。
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一块永远擦拭不干净的毛玻璃。偶尔飞过的鸽子,如同一滩死水中飞速跑过的水蟋,就算把耳朵卸下来,伸出窗外,也听不到飞翔的哨音。透过玻璃窗,街道上花花绿绿的人和车像是大雨降临前的蚂蚁,川流不息。刚入夏,城市是鲜活的,女孩们穿着最近流行的V字领丝绸衬衣,男孩们都留着像是刚从导弹坑里抢救出来的爆炸头型,女人们大都涂抹最新款的淡紫色胭脂,而那些中年男人则始终摆出一副死鱼一样的表情,黑西装、黑皮鞋、白袜子,穿得毫无生趣。不过,这一切在他看来只是城市死亡前的无聊噱头,他觉得很恶心。
对与自己无关的一切他都不关心,生活很无趣,过的日子尴尬得像是一盘拌了辣椒酱的果冻。每天早上,他套上一件破旧的卡其布工装上衣,拖着一双棉布拖鞋下楼,穿过街道,在对街的早餐铺子里喝豆浆,然后抱着一堆才上市的报纸,回到蜗居,翻看招工的信息。他很认真,拿着一只大头红色记号笔,把自认为合适的广告画上一个硕大的圈。书上说,诗人是捍卫自己理想的终生斗士。他说,放屁。
老子就是想混口饭吃!
现在还有人读诗么?就连市里唯一的一本诗歌杂志都快被一家金融报纸收购,还谈什么纯洁的狗屁理想。他每当想起,都觉得耿耿于怀,那家杂志社可是欠了他整整一年的稿费没给呢。诗人觉得这世界的人都在和自己作对,先是应聘被对方一顿奚落,然后是房东三天两头的要房钱,最可气的时,连他最近创作的诗都快买不出去了。
于是,郁闷的时候,他喜欢木纳地望着窗外:最近的天气开始变得有些摇摆不定,明明刚入夏,温度却直线下降。窗外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两旁的树木刚冒出个绿芽没多久,就开始枯萎了,钉点大的芽苞子像是纸做的花样,风一吹,就淅沥哗啦地碎了一地。穿着桔红色制服的园林维护工人,每天都准时地出现在楼下的街道上,他们也没办法,于是,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叉着腰叹气,一脸的无奈。他觉得好笑,一座水泥管子一样的城市,根本就没有生气,死了就死了,真是多事。
他不关心周围的一切,自然,那些桉树、侧柏、亚麻黄的生死和自己毫不相干。
他是孤独的,在光滑得如同黑色绸子的夜色里,他最喜欢蜷缩在床头一角,从地板上拿起那本有些断页的诗集,细致地读起来。他很幸福,也只有每晚这时,他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个城市是他的,他才是伟大的头人,他用笔把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这里的一颦一笑都转换成文字,记录在他的诗句中。深夜里,那些蝌蚪大小的铅印黑体字如同动作优美精致的舞者,不停地牵扯着他的心,他开始陶醉了。
诗中描写得最多的是爱情。城市的爱情如同隔着薄纱的风景,穷尽目力你也永远看不真切。他不是身份高贵的王子,也不是体满钵满的富翁,就连畅销文学作家都谈不上,他只是个不得志的贫穷诗人,于是他只能把王子公主的故事翻译成自己能看懂的句子,时不时拿出来意淫一番。那些句子是光鲜夺目的,如同一个个放在阳光里闪烁的宝石,他能听到两颗心靠近时发出的急促呼吸声音,像天籁——他没有,却很羡慕,羡慕自己虚构的情节和感情。
就这样,在翻阅了那本诗集无数次的某一天,他决定自己应该恋爱了,尽管不知道恋爱的对象是谁。
那天晚上,他抱着诗集,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关于爱情和生死的梦。
他第一次明白不寒而栗是怎样的感觉。梦如同黏糊糊的沼泽地,把他深深地埋在了里面。他浑身都是说不清楚的污秽,而耳边只有身体下沉的声音。当他真实地看到阳光时,他被光亮下的恐怖惊呆了。他从来不相信那些用钱烧出来的科幻电影,而眼前的一切让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神经——雪花如同精灵一般在妖娆地飞舞着,而周围却看不见一丝白雪,白色的结晶体好像只是这部恐怖电影的背景,无关紧要。天空被火光映成了一片血红,像吸血鬼小说里女巫家的猩红地毯,人们在疲于奔命,叫喊声、呻吟声、还有皮肤被烧糊时发出的滋滋声响,像是在演奏一场魔鬼安排的合唱。天空中是巨大的碟行飞行器,在呛人的浓雾里折射出冰冷的银光。他抬头,发现头顶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而整个城市如同一盆待熟的烧鸡,正浑身冒着热气。他害怕,尖叫了一声便开始奔跑,他感觉不到空气流动时形成的风,恐惧如同灌水一样,顷刻间充满了他的身体,他觉得每一次下脚都如同经历了万年。
他无法找到城市的出口,他像是被折断了触角的节肢动物,在惊惶失措中只会漫无目的地东闯西撞。他看到女人们的laura mercicer眼影在泪水中蔓延成一副张牙舞爪的涂鸦,男人们的领带被扯成一根根绳子,如同自尽的白绫。城市在这一瞬间,崩溃成为积木,四四方方——他觉得很真实。
在靠近过江大桥的收费站,她出现了。在一家被炸开了屋顶的咖啡屋吧台边,他看到了他。女人正浑身发抖,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来,如同一头受惊的可怜小兽。她在抽泣,断了跟的Gucci布纹白色马衔链高跟被抛在一边,身上的米黄色连衣裙也不知在哪里粘上一层油污,玻璃丝袜破了,手表带也断了,连鼻子也像是蹭掉了一小块皮,绯红。
跟我走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的像个男人。
她没有说话,含着眼泪的黑色眼睛,如同被雨水淋过的樱桃。女人紧闭着嘴唇,可以看到淡淡水晶唇彩的痕迹。她毫无防备地伸出了温软的手臂,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牵起了一个女人的手——而且素不相识。
我们走吧。他牵着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火红的背景下,恐惧依旧像一条巨蟒,在断壁残垣中不断蜿蜒,身后是人血铺就的地毯,散发出一股襂人的味道。
他在梦中逗留了七天,她和他一起。梦中的自己并不知道这是梦,就算知道这所有都如同肥皂泡只是一个幻觉,那么,他也不忍心用尖尖的指甲去把它戳破。
是的,我很害怕,但是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醒来时,街道对门的教堂正敲响午夜的钟声,像是幽灵戏剧上映前的序曲。他一头大汗,爬上床,靠在床头,一个劲地抽烟。沉默中,他努力去回忆梦中的场景,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梦的颜色和花样如同远去的帆影,正悄然消失在地平线下,除了那个穿Gucci高跟鞋的女人。
清晨,床下堆满长短不一的烟头和灰色的烟灰,还有一个喝空的嘉士伯啤酒瓶。
梦中的七天!
他起身,从抽屉中取出那只熟悉的钢笔,工整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首新诗的题目——最后的7天。
在那个噩梦消失后的第二天,他在去诗歌杂志社的途中遇见了她。在一家出售风铃的小店里,穿着一双板鞋的少女正仰着头挑选一串风铃。他喜欢风铃,但更多是因为那个轮廓清新收敛的身影,便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和他梦中的女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和打扮。眼前的女子要年轻些,表情正是一股不知愁的青涩模样。她穿着一件印着蝴蝶兰花卉图案的V字领衬衣,一条紧绷的牛仔裤,在屁股兜上用金黄色的丝线绣出“LIN”的字样,显得有点不协调。她涂抹着糖果粉的腮红和水蓝色的眼影,这让诗人想起剧院门口《摩登芭比》的宣传海报,她和女主角有着一样的腮红和眼影。
她掏钱买下了风铃。在等老板找钱的空挡,她调皮地把手中的风铃举到眼前,在流水般的空气中晃了晃,清脆的铃声如同下在翠绿竹林的雨滴,透明得像个水晶玻璃球。她回头,看见诗人正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含羞地吐了吐舌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鼓起勇气,问她。
她噗哧笑出声来,笨蛋,没见过你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想泡我吧,你是干什么的啊?女人丢弃了刚才的娇媚羞涩,说话有些肆无忌惮。诗人看到她裸露的颈下纹着一朵鲜红的玫瑰。
我是个诗人。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和你认识。
老板递来找零,她接了过来,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陪我去逛百货公司吧。
他答应了。
像从最开始就是一出无头无脑的闹剧,诗人和这个有些乖恹的女子认识了,准确地说——诗人恋爱了。
他陪她去市中心的购物广场、伊丹势、丸井百货、DIOR专卖店…女人很有耐心地给身边的男人一一讲解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裙子、手镯和项链、胭脂和唇彩。他只是一个随从,盲目地跟在身边,手中提慢了各式各样的包装纸袋子,各种牌子各种款式各种颜色。
她在一座类似皇宫的店铺里,让服务小姐从铺着绸子的展示柜里拿出一盒腮红。看见没?笨蛋,我脸上涂的就是这种,DIOR最新出的,怎么样?好看吧?嘻嘻。
她笑着望着诗人,一脸的骄傲,像是淘气的孩子,又像是刁蛮的公主。
诗人也笑。男人的笑容在初一出现的几秒后停滞了——商店里的等离子电视中正在公布政府的紧急通知。
“受北面低压系统的影响,气旋正在我市上空形成,据气象台预测,未来24小时内,可能出现雪暴。这是我市历史上第一次,未来温度将会出现急剧下降。同时,接政府通知,各单位夏季作息全部取消,准备全力抗寒。
另据医疗中心紧急命令,我市出现不明传染源,从昨天第一例传染个例发现以来,出现多起病人死亡。目前,死亡人数正在统计。
…”
雪暴?瘟疫?以他单向思维的大脑来理解刚才听的一切完全是不现实。他无法将这个被称为“火炉”的城市和雪暴联系起来,更不会和那个所谓的“不明传染源”产生关系。他突然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要逃到哪里?他也不知道。诗人茫然地站在勘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内,当他回过神来,面前是一对猫眼石般光泽细腻的黑色眼球——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女人把手中的眼影还给服务小姐,拉着他离开了。
晚上,在女人那幢位于富人别墅区的房子里,他第一次和她接吻了。空气似乎在印证下午新闻里的通知一样,开始变得冷起来。城市变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窟。她穿着一件蕾丝睡衣,轻声踱到窗前,拉紧了窗门。就在和外面的空气接触的那么微微几秒里,她就冷得打起了哆嗦。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放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在缓缓的呼吸声中,他开始听女人讲述她的故事。
她是百货公司老板的千金,从小到大,父母总是不在身边,而自己唯一的爱好就是逛街。父母给了她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巴黎最新上市的春装、法兰克福车展的极品跑车、还有就是眼前这幢几百坪的大房子。
我不喜欢。真的。她说话很温柔,完全没有了最初的世俗。
我只喜欢风铃。风一吹,它可以陪我说话。
诗人看见,在粉红色绣花落地窗帘的背后,是一个个乖巧的影子。她拉开了灯——那是一个风铃的世界,满满当当地在檐子上挂了一排,像是深色夜空中闪亮的星辰。
你会写诗吗?
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诗人呢?
那你为我写一首吧。
好吧。
夏天的白雪果然契合着风铃/走过你的内心/脚步很轻/如同海豚哼唱的声音/勇敢的我决定/带你环球旅行/隐藏了所有痛苦的过往/轻装前进/你是我最美的风景/如同一幕黑白感人的电影/我阅读你时/就像风铃唱歌给你听
…
那天晚上,诗人搂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伴她睡着。然后,他也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中同样是这个荒诞的夏天,无数多个风铃被狂暴的飓风卷起,又抛下,然后被厚重的白雪压了个严严实实,檐子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
城市开始变得慌乱起来。谣言开始像小孩玩耍吹出来的泡泡,飞得满城都是,然后啪地一声破了,接着,又是新的泡泡,一轮接一轮。人们开始涌上街道,超市的商品被高价抢购一空。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军队和警察封锁了道路,而黑市上出售的通往外地的车票更是贵得惊人。每一张脸上都被恐惧生硬地刻上了痕迹。白天,街道上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面无表情的路人,而到了晚上,街上除了军队的装甲车,剩下只是死一般的空寂。
天气变化最为明显。刚进七月,正是应该炎热的日子,相反地,天空里有时还飘起了阵阵雪花点,而过去蔚蓝的天空,现在变得如同一团没有散开的墨团,面孔狰狞。人类是渺小的,再高超的科学技术也无法阻挡被腐烂埋葬的命运。他想。
白天,她挽着诗人,依旧不慌不忙地逛街,她好像不是很害怕,一如往常地捉弄着诗人。以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现在冷冷静静。她经常光顾的那些商店也准备关门逃难,除了伊丹势,包括阿玛尼、DIRO的店铺都打出了血本打折的招牌。那些图画得花枝招展的牌子如同灵位一样,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像是一尊死亡的雕塑。
她和他是整条街上唯一的顾客。她拿着信用卡和大把的现钞,从每一家店铺里穿来游去。LV的茶色及膝窄裙、D&G的粉色小西装、耐克的白色纪念版运动鞋、Gucci Envy me2限量版香水、Marc Jacobs奢华水晶手袋…她带他到loro piana男士用品店买了两套最新款的休闲西装,在dunhill的铺子里替他挑了一块上好的珐琅彩腕表…和往常一样,他只是一个随从,一个跟班,一个提包的劳动力。他像木偶一样看着信用卡上的数值在不断的跳动着,配合着自己的心跳。
她拿起一条粉色格纹的裙式长衫,当着诗人的面就在大厅里面换起来,还一边问他好不好看。她让服务小姐把商场里所有估计她能穿的女式衣服都包下来,她要一并买了带走。诗人吓呆了,一把扯过裙子丢在柜台上,然后把她的裤子拉起来整理好,一路飞奔地跑到了商场外的广场。
你无聊,你买这多衣服,你准备穿几辈子啊?他像头愤怒的狮子,朝她咆哮起来。
她愣住了,压根就没想过他会这样冲自己说话。好半天,她才开口。我心里有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那是害怕,是寂寞,是孤独,你懂吗?你他妈是个笨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没人来关心我,在这座城市里面,我内心的黑洞只有用信用卡上的数字来填补,你懂吗?
你不会懂的,你是个大笨蛋!
她哭了,穿着毛领大衣的弱小身子在寒风中一抖一抖,脆弱得像个纸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娇小的身躯,他也哭了,两眼酸涩,只是眼泪——被不合时宜的寒流冻住了。
哦,原来那是寂寞空虚的黑洞,我能理解,亲爱的。
后来,他在政府的电视节目上看到——那场瘟疫叫“黑洞”。突然,他想起了她那颗如同黑洞一般孤寂的心。
通过屏幕,他看到那些被感染上“黑洞”的病人在生命最后的悲惨和凄凉。人们害怕感染,所以没有人敢去管他们,他们像是被放了血的皮囊子,摆放在一个大仓库中,等待着肉体的腐烂。病源是一种国际上无法定义的微生物,在无数个日子里,它在疯狂地复制,疯狂地传播,它能通过水、空气、土壤、食物达到它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它是魔鬼,是潘多拉魔盒中释放出来的噬血怪兽。它会轻易地咬断连接心脏的动脉和静脉血管,它可以不费力地让寄主体内的血液完全充满变成一堆无用的液体,它捕食白细胞,猎杀红细胞,有兴致时,它顺带破坏寄主的神经系统。刚被传染的患者,心脏开始出现不规则跳动,接着是腐烂,最后在胸腔形成一个模糊的血洞,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吞噬光线的同时,也吞噬了整个人体。人体对于这些被称为“黑洞”的微生物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猎物,人类痛苦中,它却正兴高采烈地大块朵颐。
诗人觉得,人类就像是一个被不断蛀空而走向腐烂的苹果。
七月中旬,市区温度下降到零下40度。
她也感染上了“黑洞”。诗人用她信用卡上那笔可观的数字为她买了一个延续生命的机会。她可以住在特制的病房里,而不会被无情地丢弃在洒满消毒药水的铁皮仓库里,然后化成一团肉泥,最后回归乌有。
隔着医院传染科病房的玻璃窗,他看到她正浑身插满了管子。过去那个调皮可爱的模样此时正如同一具尸体,睡在雪白的床单上。她在痛苦的呼吸,好像每深吸一口气,都像是间隔了无数光年的距离。他心在流血,这个女人是他的一切,而现在,他正亲眼目睹着死神架着镰刀将她从他身边带走,不留一丝感情的涟漪。
女人在抽搐,过去象牙般光滑和牛奶般细腻的皮肤长满了烟黄的疙瘩和斑点。她的手在动。女人吃力地把右手从被单下伸了出来,举到眼前,用力地拔掉了呼吸器的插头。他尖叫起来,他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喊得如此的声嘶力竭。医生来了,护士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陌生人。那扇玻璃窗,如同一个焦距遥远的镜头,而且越拉越远。她在朝他微笑,她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心电显示器上的波浪终于被拉成一条直线时,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流血了,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两天后,主治医生交给他一张X光片。那是她的胸腔。如同黑洞一般的血洞漠然地展现在他面前,像是一朵用死亡孕育出来的黑色大丽花。
原来,她的心终究还是黑洞,填不满的。他想。
医生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写给他的信。歪歪斜斜的汉字像是历经艰辛才写出来的,他能感觉到她那时的痛苦——黑洞正吞噬着她的内脏,而她却要忍着疼痛,一笔一划地书写。
“帮我照看好那些风铃。哦,对了,你送我的那首诗,我真的很喜欢,真的。”
心里像突然涌起无数根小针,刺得他生疼。
“谢谢你一直的陪伴。”她在文末,用红色荧光笔画了一个硕大的桃心,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那天看到的牛仔裤上的字母一样,“LIN”。
一起烧掉吧。他把口袋连同那张X光片一并丢还给了医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大门外,雪花缤纷得如同烟火一样绚烂斑斓,红的,粉的,蓝的,黄的,还有水晶一样透明的晶体在不断闪烁。他拉了拉衣领,戴上滑雪帽,一头扎进了白雪皑皑的世界里。
三小时后,雪暴开始了。
七月,重庆,温度-960C,雪暴。
女人死了,死于那场被称为“黑洞”的瘟疫。
在她死后的第二年七月,“最后7天”的疯狂屠杀在人们的无意识中展开了。
诗人在一本没有作者姓名的书上看到:“瘟疫只是上帝惩罚罪恶的前奏。”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一年前那个梦意味着什么?
他忆起了黑洞。
亲爱的,对不起,已经晚了。
那年,诗人,也死了。
像一朵熏黄的红鹤芋,安静地凋谢在那个风铃消失的夏天——没有阳光,只有风雪。
[附]
雪暴又称布冷风(Buran)或布加风(Boorga),是低温、强风和大雪的恶劣天气,在第五次大冰川气候形成到来之间,多发生于冬季和春季。在北半球副热带内陆地区很少出现这种异常天气。根据国际气象组织年底发布的最新定义,雪暴指平均风速每小时300公里、水平能见度小于500米的强降雪过程。另据资料显示,由于人类活动的干扰,地球目前正处在第五纪冰川期的形成初期。
——选自《冰川期科学考察年会内部资料》2112年版
“黑洞”瘟疫是一种未知的微生物引起的免疫系统功能破坏。“黑洞”的到来是完全超出人类想象的,它蔓延速度远远超过了“西班牙流感”和“欧洲黑死病”。而病源目前研究并不深入,对相关的致病机理并无完整的资料数据。
——选自《世界的毁灭:瘟疫》2100年版
帝国的版图上,根本找不到重庆这座城市——是一座小镇还是一个国家、抑或者仅仅是那个陌生作者纯粹臆想出的地理符号?这个故事并无太大起伏的波澜,相比于流传多时《英雄传奇》之类的史诗,更缺少一种男人的气概。平铺直叙的故事,如果想引起听众的兴趣,正需要的是多多拉.福塞多斯.恩多理福一样的口才和思维。他用词准确,感情丰富,每一次转承、每一次过渡都仿佛是将听众引入更深的潭渊之中。
无疑。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男主角和女主角最后都死在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中,伴着浓重的风雪。王想起了那场战争中,一座名叫德斯的城,不生不息地毁灭在一场病疫中。攻占德斯时,王并不后悔派人用计将瘟疫带入这座你以酿酒和烤肉出名的城市——而现在,他心像被人紧紧捏住,眼眶中是闪亮的莹润水汽。
这个故事弥撒着一股淡淡的哀伤——王能体会道。在整个讲述故事的途中,王都会不知觉地想起她。隔着记忆的海岸,他依旧不能看真切那张脸——尽管这张脸陪伴了王无数的日夜,在那些攻城掠寨烟雾弥漫的日子里面,她总是默默陪伴在王身边,空闲时,总是这个女人细心地打理着王的盔甲和长枪;傍晚,便卧坐在王身边,将那些她所珍藏的故事娓娓道来。
王知道,那些日子,在军中为他讲述故事的就只有她。
“这个故事发生大概发生在大毁灭①之前,而这座城市,我猜想,之前应该存在于卡延奇拉西边。那些的农民经常耕地时挖出一些宝贝来…其中就有风铃。”
“你知道风铃么?”王问。
多多拉回答道,“没有…不过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嗯…很好看,一串,像极了云梦森林里开放着的紫云青。”
听完,王并没有看他,目光只是投向窗外无垠的晴空,若有所思地暗自念道,“你们都没见过,只有我见过…”多多拉树起耳朵只能捕捉到几个简单的词汇,“因为她会做风铃——那种在风中会唱歌的精灵。”
依稀的黄昏残影中,多多拉瞥见王的眼角挂着一丝晶莹,在金黄的余晖中,有些刺眼。
三天后,一支军队出发了——沿着行商来往的驿道,朝卡延奇拉以西进军,他们按照帝国皇帝的命令,去寻找一座叫重庆的城市。
3
大毁灭,这个名词最初是由帝国的一名历史学家所创造。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骄傲自大的人们在一片表面上花团锦簇的繁荣中,被众神遗弃了。他们亲手创造无数怪物来试图改变并不完美的世界——他们是主人,试图取代神抵之于大地的地位,正陶醉在自己创造出的妖媚幻觉中。
最终,他们被众神毁灭了。
世界在这片灰色的烟雾中又一次沉寂了。当日出日落无数个周期后,新世界诞生了。新的人种出现了。有人说生命的萌芽闪光在遥远的咖啦卡什拉山,那里终年冰雪覆盖,阳光充足;有人坚持浩瀚的斡海才是新世界的发源地,自大毁灭前就存于世的某种藻类至今仍生存在那片平静的海面上;也有人认为新的人种来是一夜间诞生的,众神怜悯世界的孤独,于是重新创造了世界的活物——不仅仅是人类,这种来自某个神秘教宗的解释,成为了后来“混乱时代”②的成功借口——诸物生来平等。
新的时代,众神唤醒的不仅仅是人类,还有其他种族。而新世界似乎并没有创新,仍然在沿着过去的轨迹运行。物种原始的本性在毁灭无数年后依旧生机勃发。
战乱的世界,直到王出现,最后所有种族的纷争才平息下来。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并不新颖,却换来了至少是表面上的种族和平和繁荣。
在我为他讲述第二个故事的头天晚上,帝国皇帝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画面尽是那些披着七彩羽翅的精灵战士和蝶族士兵。漫天都是这些飞舞的家伙,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和弓箭,沿着海岸线向东,一路冲杀过来,白云都被鲜血染成一片红色。这些诡异的士兵,不断的叫喊着,不断的从腰间的口袋中掏出烟火,散向空中,绽放的烟火像云梦森林尽情绽放的多多鲜花,美得令人窒息,而在这片美丽背后,是妖精们不断增强的杀伤力,他们幻形着,不断向人族的不对靠近。
那场被称为“七色烟火”的战役,最后以人族的惨胜而告终。那些血腥而恐怖的镜头,像一个个梦魇,时刻缠绕在他心头。战争最激烈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满脸大汉地从睡梦中惊醒。而这种吞噬灵魂般的恐惧中,唯一的慰藉便是她。女人轻轻擦拭王脸上的泪痕和汗迹,付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脚——她的婀娜的身姿,已经不是一次地出现在王的梦中。
王醒来,已是中午。我在大厅里已经等候多时。侍卫官不止一次地唤人来更换我身前的茶水。然后,我看见王并不魁伟的身躯出现在门厅廊檐的阴影下。他没有径直走向王座,而是朝我走来,我能看见那双仿佛被寒冰封冻一样的双眼中,闪出一丝温存。他拉住我的手,坐在我身边,不顾礼节地端过我面前的茶具,将新换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讲述那个关于蝶族、精灵和人族的梦。
讲完时,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激战,站起身来,满意地伸伸腰,微笑着看着我,面带神秘地对我说,“从来没有人能听到我讲述自己的梦境。”王收回目光,转身朝王座走去,“你应该感谢我…你是第一个。哈哈…”我第二次听见王如此豪气地大笑。
“好了,该你了。”王在座位上坐好,“今天你带来什么故事啊?依旧是那本破书里的么?”
“嗯。”一边应答一边准备喝口水好讲故事,端起杯子却想起刚才早已被王喝了个干净。于是只好无奈地放下杯子。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飞往Bianco的班机》——一个类似蝶族、精灵的故事…”
鹫尾点缀的香气,像是一阵颜色妖艳的潮汐
我将所有的过往融成一缕忧伤,清空回忆
札幌的风沙,让我想起去年给你买的玩具娃娃
平底鞋,蓬蓬裙,渔网袜
我想说话,说很简单的几句话
伴着风干的夜兰香,吻你的脸颊
剩下最后一幕结尾,
在接茧的记忆中,蜕变成精致的毛发
下一站,Bianco
——《7日前魔术师的日记》
第一次到札幌是在两年前。
我那时只是一个很诡异的魔术师,居住在意大利一座叫诺斯的诡异小镇里,镇里住着一群诡异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会变很多诡异但却漂亮得令人窒息的戏法——而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那年,我跟随马戏团从汉城直飞福冈,再转机,便到达了这座北海道的首府所在地。
刚入冬,冷得很彻底,呼出的空气像是一团没有了骨架的飞鸟,浑身都是绒绒的羽毛,晃晃悠悠地在你眼前飘失不见了。我蜷缩在厚重的棉大衣里,透过冻结的机窗往外望,看到的只是漆黑的夜晚,窗外的世界像是失去了方向,如同万米大洋一般,寂静得像被冻结了的大冰块——当飞机在空中转身穿出云层时,我才清晰地看到这座城市,闪耀的灯火流水般在我的身下蔓延,不断的变换、颤动、缠绕着,妖媚得如同一支黑色郁金香。
飞机降落在丘珠机场时,巨大的停机坪上并没有多少人,而唯一让我觉得欢喜的是机场大厅二楼的咖啡厅——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户,男人和女人正优雅的晃动着汤匙搅拌着面前的咖啡。我的眼力好,几乎能看到那缭绕生升的白色雾霭,伴随着香浓的咖啡味。
我不爱喝咖啡,只喜欢可乐——那种红色包装,上面印着花体的“Serkin”。
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看马戏的观众也正比列下降,于是,在开往饭店的大巴士里面,我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放弃当一个漂泊的魔术师的职业。我喜欢春天的樱花,喜欢夏日的鹫尾,喜欢秋日的雏菊花,喜欢冬日的腊梅——回到老家诺斯,开块地,养一溜整齐的花草,那倒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报纸说札幌的人口数量在不断下降,海平面都快超过新设定的警戒水位了。这种情况下,市政府还有心情请我们到这里来演出?有钱赚当然是好事,但是当你站在刷了清漆的榉木地板上,望着舞台下面空荡荡的座位时,你就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到东京塔上去自杀了。
我不是思想家,也不打算当个环保主义者,我只想赚钱,然后离开这里——札幌除了年终的雪祭还值得我期待,其他,便和我经过的无数城市一样,只是地图册上的一个抽象的符号。
嗯,我并不在意。
车子在沿着平川河道前进,绕过几座种满金合欢和青松的街心花园之后,一座白色的贝壳状建筑出现了——我们被安排住进日航安努普利饭店(Hotel NikkoAnnupuri)。我喜欢到处走走,特别是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因为自己不大善于和周围的人打交道,于是在吃过晚饭后我顾自地离开了饭店大堂,借着街边金黄色的路灯,走进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的世界。
夜晚9点,城市还不打算入睡。灯火闪耀的寿司店,不时传来肉片落在铁板上的滋滋声音,有人在喝酒,有人在猜拳,有人在让老板继续添酒。我看见穿着蓝色工装服的胖子老板正一脸笑嘻嘻地在店铺里面穿来穿去,像一只光滑的泥鳅。蛋糕店的门面相对较小,不过新出炉的草莓慕司散发出一阵让人迷醉的味道,刚下夜班的办公室女郎和无所事事的高中少女,正把脸贴在柜台的玻璃上,指指点点地让老板把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蛋糕拿出来做比较,再决定掏钱。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我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像是变态的偷窥狂,在专注地看着这些琐碎的事情。
我喜欢普通的事情,像是喜欢珍藏晒干的菊花花瓣一样,偶尔把它们一一翻出来,摊在阳光下,细细品味那些从过去带来的气息,和着和煦的温暖,的确让我陶醉。
如果没有遇见她,我想在札幌的日子平常得如同我任何一个过去的日子,像黑白的胶片,看不出一丝精彩。我是一个出色的魔术师,随手变出的糖果能让小孩子破涕而笑,凭空抓来的鲜花能让夫人们惊讶不已——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却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魔术师——她把我以后的每一天都变得如同阳光照射下的钻石,五彩斑斓,有欢喜,有开心,有甜蜜,当然——也有我永远无法释怀的悲伤。
我爱她,甚至超过自己!
很多年后,我都一直坚定地认为,和她相遇完全是一个概率为零的随机事件,但是,当它在这个被夜色轻轻笼罩的城市中发生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没有一丝矫情。
我是在街道转角的玩具店里遇见她的。她和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日本女人一样,清澈光亮的黑色大眼睛,健康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高高地盘在脑后,粉红的小嘴涂抹着水晶一样闪亮的兰寇唇彩。她很优雅,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断定她是一定受过严格的高等教育。我喜欢女人,但却从来不轻易赞美女人,而眼前这个女子让我愿意倾其所有的言语去赞美她。
她穿着一身黑色掐腰的羊毛大衣,绣着精美菊花图案的牛仔裤把小腿的曲线勾勒得刚刚好,最可爱的是那双黑色亮皮细带皮鞋,坡跟侧面还有仿绣花纹。她没有看见我,正背对着我,弯着腰,细心地挑选着一件水晶工艺品——那是一枚蝴蝶形状的发夹。
对不起,你也买东西么?挡着你了,实在不好意思。她起身,回头,看见我正站在她背后,于是礼貌地对我笑笑。
没关系,我也随便看看。我向来不是伶牙俐齿,只能随便搪塞过去。
哦,给女朋友买么?她的笑容很甜美,像一枝栀子花,在寒冷的水流中渗透着淡淡的幽香。我真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
噢,不…不,我就随便看看。
她把视线转向另一边的橱窗,那里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公仔娃娃,她朝其中的一只灰色无尾熊指了指,老板一脸殷勤地把玩具取了出来,递给她。她笑了,像抱着一个世界,那笑容如同孩子般的单纯和美丽,没有一丝的杂质。她掏钱,买下了这只无尾熊。
后来,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这种生活在大洋州的哺乳动物——她是一名大学老师,也是一名虔诚的环保主义者。这只无尾熊的公仔娃娃是一次动物拯救行动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募捐款项为了挽救那些脆弱的动物们。一年以后,在广岛,她告诉我,无尾熊的栖息地已经快被酸雨侵蚀干净了,全世界唯一的两只正留在广岛的国家动物研究中心里面。
离开广岛的第二天,那两只仅存的无尾熊也死了。回意大利的班机上,她正紧紧靠在我的身边,从身旁的手提袋中掏出了一个本子,用一只德国产的红色铅笔,在koala bear上划上了一个鲜红的横线。
它们不在了。她说。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一页纸上全是被红色铅笔花上横线的单词——panda,turkey,elk…就连black beetle都不能幸免,哦,可怜的蟑螂!
我只喜欢蝴蝶。她说。说话时,我正看见她头上那枚水晶的蝴蝶发夹,在飞机混杂的空气里,调皮地跳动着。
我们恋爱了。就在那天偶遇后的一个星期,我们相爱了。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偶遇的烟火,绚烂得如同繁花似锦的春天——幸运的人能看到,而有些人则在不断寻找这种绚烂的途中平淡地过完一生。这是一个诡异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面,注定了能遇见这场烟火的只是极少的人——而我和她,无疑是幸运的。
她叫宫城美奈子。
在札幌逗留的半个月里,她成了我忠实的观众。为数不多的人们和稀稀拉拉的座位让老板和同行们都觉得这次日本之行是戏团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发誓不会再回来,而我倒觉得这趟日本之行是我生命新的起点,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爱我的妻子,有了我梦寐以求的爱情。
书上说,今天的爱情是橡皮泥,像泡烂了的方便面条。
我说,我的爱情是水果篮子,从开头甜到结尾。
我想,如果没有那场所谓的“最后的7天”,我现在一定和美奈子在诺斯的自家院子里,坐在两把藤编椅子上,看着蔚蓝晴空飞翔的小鸟,听着南瓜架下面纺织娘蜩啾的调子,我会手把手的教她怎么样才能挖出一个深度足够的小坑,并且怎样把玫瑰花的种子撒下然后盖上土。
“最后的7天”毁了人类的同时,我和她也不能幸免。我们都太普通,普通得上帝可以在沙滩上随便抓起一把沙子,轻轻往里哈口气就行了。人类不重要。这是我在电视通讯还没有崩溃时,听到一个唯心教旨领袖很无奈地这样告诉记者。
在“最后7天”的第二天我发现自己不再普通,而她——在第三天,带着一包衣服离开了诺斯那幢朱红色屋顶的砖墙别墅。
你是一个怪物,对不起。她在离开时,用那只熟悉的红色铅笔在一张A4纸上公正地写着这样一行日文。那些弯曲的文字像条蛇,正吐着鲜红的芯子一步一步吞噬着我内心的一切。她走得如此坚决,如此义无反顾,原因很简单——
我是怪物。
医生告诉我,我的基因是在那次亚平宁半岛北部核电站事故后被污染的。于是,我木然地坐在布满灰尘的二楼书房里面,看着远处那片吐着泡沫的黑色海洋在我面前不断的翻腾着,变化出一个个含义不明的图像。空气中充满了二氧化硫的刺鼻气味,安静中,我都能听见这些气体腐蚀肺泡时发出的丝丝声响,像魔鬼正在小心翼翼地扯食着我的内脏。
我不敢开灯。我害怕在镜子中发现自己恐惧狰狞的模样。基因在沉默了许多年之后终于爆发了。性状的表征开始如同乌云后的暴雨,肆无忌惮,仿佛像一瞬间从封闭已久的仓库中挣脱出来。我的背部开始红肿,如同潜伏着一只在不断跳动的心脏,在寒冷的气流中,它的呼吸声如同一把利剑,随时随地在我脆弱的神经上打磨出光亮的色泽。
双螺旋结构的基因在不断的解旋,不断的再生,不断的重新结合。核糖体加足了马力在体内疯狂地合成蛋白质和酶。我的胸膛开始出现骚痒的症状,被我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长指甲挠得皮破血流。心脏开始有预谋得叛逃,我先是感觉血液的流速在减缓,紧接着,心脏开始和周围的器官交换位置。我不是魔法师,我认为眼前的这一切不是科学,而仅仅是魔法——那种端着水晶球,并且用一根大杆子使劲搅着一口煮着浓汤的大锅的魔法,完全没有技术含量可言。
我打电话告诉医生,医生说他也不知道。第二天,我看到他的尸体被疯狂的人群踩踏在脚下,冒着鬼火的人们像潮水一般涌过我的院子——我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世界已经疯狂了,你跑得再远也没有用,魔鬼依然可以抛出那柄坠满灵魂的三叉戟,准确无误地刺穿你的心脏。
马戏团在这场瘟疫到来之前就解散了。老板死了,演小丑的莱克兄弟死了,训兽的薇丽也死了,就连负责运输的司机也在瘟疫到来时,开车冲进了小镇尽头的白垩悬崖。
我很庆幸自己是唯一活着的人。
白天,我不再活动,只是端端的坐着,像没有丝线的傀儡木偶。我开始记日记,开始用美奈子留下的那只德国铅笔记录自己身体的变化。我不再吃饭,只是偶尔喝些水——就连水都被污染了,褐色的液体还漂浮着说不清的胶体和粘状物,几次我喝完水都伏在窗台上吐到半死。
我害怕夜晚。在静谧的夜色抚慰下,我靠在羊绒毯铺就的地铺上,背后枕着一个印有美奈子名字的抱枕,孤独地等待着第二个清晨的到来。我害怕,所以我不停地把玩着那枚水晶蝴蝶发夹,它通体冰冷,如同我的内心。
你喜欢蝴蝶啊?
嗯,对啊。我出生在神奈川,那里有很多人高的熏衣草,春天开花的时候,一片紫色。你知道吗,那时,无数的蝴蝶就拍着翅膀飞过来,好美啊!
呵呵,真的吗?比我为你变的蝴蝶还多么?
当然啊。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一片熏衣草田吧,肯定。嘻嘻,下个月陪我回日本吧。我带你去看蝴蝶。
好啊。
…
看蝴蝶?!我笑了,笑得有气无力,像清水瓶子中枯萎的白玉兰,破碎得一塌糊涂。我开始做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呼啸着,使劲拍打着巨大的双翅,载着她往大海的尽头飞去,那里是一片美得如同油画般的熏衣草田,微风中,摇摆的花儿像精灵,空气中弥漫着闪着光芒的花粉。
她笑得如同当初孩子般可爱。然后,我也跟着笑了。
醒来时我忘记看手表,时间对于我来说等于空白,而那块西铁城的冷光手表早离开了我的手腕,我寻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我的眼前是白雾朦朦的一片,只有微弱的光线从面前粗糙的纤维中渗透进来,在我面前形成一个狭小的光幕。我像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脚在哪里——以前粗壮的四肢蜕变成了细小如同枯枝的小棒,嘴唇开始上翘,翻出两根长长的口器,像蝴蝶。
蝴蝶!
我开始蜕变。我正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织就的茧壳里,雪白的茧如同一个巨大的手掌,把我紧紧握住,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产生了安全感。回忆的如同羊水充满了整个茧,我能清晰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庞,熟悉的事情,熟悉的情节,熟悉的画面,像一部被按动了后退键的电影,我在过往的丝丝回忆中寻找那些闪光的点滴。
被包裹的感觉真好,温暖,自然。
于是,我睡着了。
我破茧而出的那天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最后的7天已经”全部过去,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恐惧的寂静中,就算有阳光的亲吻,我也丝毫感觉不到高兴。街道空寂得如同被清空了的垃圾筒,砖石的别墅和木头阁楼全都成了一座孤寂的坟墓。
人不见了。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我已经不算人了,我想——我现在只能是一只蝴蝶,一只背后长着绒毛翅膀的巨大飞行物,而双手还保留着,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被涂抹上了抽象的鲜艳色彩。我用力挣开了茧壳的束缚,湿漉漉的翅膀在干燥的空气中本能地抖了几下,触角缓缓伸了出来,在空中得意地打了个圈。
我能感觉到上升的气流,翅膀扑腾着,我开始飞了!
当我冲出腐朽破旧的木窗户时,眼泪夺眶而出。泪水中,我看见一辆红色的自动火车正呼啸着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冲来,然后一头砸进海底隧道的进口。海水灌进了隧道,我听见火车加速时拉响的汽笛声——那是和人类最后历史的道别。
再见了,美奈子!
再见了,诺斯!
Bianco,意大利语,语意白色。
祖母说,Bianco在西西里意味着纯洁、归零、最初和万物复始。
她告诉我,在西西里岛的东部有一个叫Bianco的山谷,那里始终充满阳光,花儿开得绚烂无比。翡翠般的湖泊,开着八瓣花瓣的金色星星草,头顶五彩的长尾鹦鹉——这一切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孩子,那就是梦最初的复制的诞生地。
空寂的丘珠机场,我拉着她登上一架涂着水蓝色蝴蝶的巨大客机。她的笑声在黑色的背景中清脆得如同滴落在平静湖面上的小水珠,遥远,但却真实。
飞机起飞,冲破黑暗。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回到最初的的路途上,没有悲伤,只有爱情的味道,醇香甜美。
宝贝,别怕。
下一站,Bianco。
[附]
对于目前基因变异的说法我们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特别是部分返祖现象。根据目前的研究表明,我们认为这种形态上的变化应归结于基因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基因中最原始信息在外在干扰情况下的意外加强。
——选自《遗传与变异:人类的返祖和变异代价》2109年版
迄今为止,灭迹的物种包括无尾熊、熊猫、美洲野牛、火鸡…蟑螂等,详细内容请查看《国际物种灭绝备忘录》2100年版。
——选自《濒危动物年鉴.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