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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爱在地裂天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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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爱在地裂天崩时》引子一对于一个做过无数次的梦,他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在梦中,他像上帝般俯瞰一切、明了一切、潜入一切——他,就是世界本身。他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个燠热难耐的午后斜倚着一颗法国梧桐,体内的兴奋和期待在奋力对抗恹恹睡意。她应该来了,少年想——很快他看到了她,马尾辫、白T恤、淡蓝色牛仔裤、斜挎帆布包。他浑身一凛,向她招手,她笑了,也抬起手——忽然时间凝滞了,像飞虫钻进果冻。声音、气味、振动……所有这些感官形成了一个云团,包裹了少年。在时间的下一个段落,他看到她嘴角的曲线出现拐点,开始了自由落体运动……十六年后,他被困在了黏稠的记忆中,无数无法言说的细节令他寸步难行。十六年后,他是自己梦中的上帝,而上帝是那个被感官包裹、被恐惧充满的少年……他战栗着醒来,天已破晓。一坐在智和公司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从自认为门槛最低的公司开始推销自己的创意,四处碰壁之后,剩下的这最后一个机会,在他看来,反而是最不可能的。今天之后我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他想。现在是早上八点四十五分,会客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环顾四周,除了硕大的会议桌和几丛绿植,纯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占满了剩下的空间。嵌在墙壁中智和公司Logo散发着幽蓝的光。这符合智和一贯的极简风格,他想。他拢了拢头发,接着把指尖凑近鼻子。一股腻乎乎的臭味。他皱起鼻子,摇了摇头。电动门无声滑开,一个身材中等、穿银灰色西装、发型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急忙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地毯拽着不肯挪动,他被尴尬地夹在会议桌和椅子之间,弯着膝盖。“请坐。”男人径直拐向会议桌的上首,用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他坐下,轻轻吐了口气。他的双手交握在大腿上,微微冒汗。男人从西服内袋里掏出软式平板电脑,展开,“您就是……”他盯着屏幕的眼睛眯了起来,“杨青石先生?”他点了点头。男人咧嘴一笑,“我是智和产品研发部的负责人,我叫Andy刘。你可以叫我Andy……那么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能问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公司吗?”没想到还有机会说话。杨青石清了清嗓子,用稍显响亮的嗓门压过咚咚作响的心跳:“贵公司是一家杰出的科技公司……在智能手机越来越轻薄、甚至采用腕式投影或者增强现实眼镜的今天,贵公司还在坚持制造‘传统’手机——当然所谓的‘传统’,指的是手机的体积,从其他方面来看,智和手机并不传统,反而是超前的……”Andy刘用指节叩了叩桌子,“这一点,全球的5亿用户都可以为我们证明。杨先生,时间宝贵,咱能不能把客套话给免了?”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对不起对不起。An——dy,我看中的是智和手机庞大的用户群、强大的传感器功能和云计算能力,这非常有助于实现我的设想……”“地震预测,嗯哼?”他窘迫地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地震预测”这四个字似乎只适合落于纸面。若要开口说出来,别说是像Andy刘这样的成功人士,就算换做他自己,也会觉得这四个拥有同样音调的汉字构成了一种音阶上的戏谑,而支撑着这戏谑的,他苦涩地想,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名词:“民科”。“你是水边县人,对吗?”话题的陡转令他不知所措。他吭哧吭哧想了一会儿,才说:“是的。可是——”Andy刘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去过你的家乡,在很多年以前——确切地说,是在大地震后的五年。重建工作热火朝天,我能感到整个县城都洋溢着一股子激情……但地震带来的伤痛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忘却的,对不对?”他第一次直直地看向Andy刘。这个男人脸上有着毫无感情的笑意,而他的眼神则像是笼了一层薄纱。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Andy刘意在羞辱他,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拂袖而去——实践证明,这是能够保全尊严又不至惊动保安的最好方法——但他不确定。他挺了挺身子,“那场地震改变了我的人生。”“不只你一个。”Andy刘意味深长地说。他怔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从中年男子的目光背后溜了出来,稍纵即逝。这瞬间的洞察几乎令他燃起了希望。“当然当然,我——”“你认识Zoey于吗?”他被打断。话题再次急转,这位Andy刘的大脑褶皱堪比秋名山的发卡弯,车手乐在其中,乘客晕头转向。“认——认识啊。世界上怕、怕是没几个人不认识她吧?”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智和公司的研发负责人笑得全身一颤,“哈哈!也是。”他站了起来,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杨青石先生,您的想法我们会仔细考虑,请您耐心等待我们的通知。”杨青石起身,再次被卡在座椅和会议桌之间。“谢谢。”他说。他弯着膝盖,脸红得像火烧云。二通常这就是极限了。在堆满空啤酒罐的脏乱出租屋中,他想。至少我见到了智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阿Q精神对一个屡屡受挫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傍身之物。阳光从脏兮兮的窗帘后透了过来,灰头土脸。灰头土脸的阳光告诉他: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抻了一个懒腰,口袋里的智和V3手机用乖巧的合成女声提醒他:“青石先生,您现在的体温是35.7摄氏度,心率每分钟72次。目前环境温度23.5摄氏度,湿度55.1%,气压……”“建议,亲爱的。”他一边往身上套背心,一边嘟囔。“直接说建议。”“今天适合在户外进行30分钟左右的中等强度有氧运动。”他哼了一声,拉开一罐啤酒。“你本可以做的比这更多,亲爱的。”他一手捏着啤酒罐,一手把玩手机。智和手机有一块硕大的屏幕,有厚度,有重量——甚至还有实体按键。刚推出时,有业内人士戏谑道,“这玩意儿就像是苹果手机时代的‘大哥大’,如果能卖出去一台,我就把我的手机吃了”。当然他没有兑现诺言,因为智和手机一口气卖出了几亿台,而他赌的是一台——“请注意我说的话:是一台手机哦,不能多也不能少。”这位业内人士显然熟读了莎士比亚。马后炮总是明智的。有人把智和的意外走俏归结为逆向思维:大家都拼命把手机做得又轻又薄,我偏不这样,我偏要让它在你的口袋里刷存在感。当然智和手机的厚重不是无厘头的,它的厚重源于机身中的黑科技——“多向高精度传感器”。智和的成功,一位业界大牛评论道,在于它借助最新的技术进步,契合了现代人对于大数据健康管理的需求。杨青石对这段话极为认同。多向高精度传感器可以探测手机持有人的体温、心率,可以感知环境的温度、气压、电磁辐射强度乃至有害气体浓度,通过统合和分析这些数据,智和的AI甚至能判断出某一地区的健康趋势并给出相应建议:您所在的地区流行性感冒呈扩散趋势,以您目前的综合身体状况评价,感染概率约为55%,置信度80%,建议您远离人群,注意保暖;提示!您所在的地区近期受低气压影响,各空气污染物浓度有上升趋势,结合以往数据,上呼吸道感染将呈爆发态势,建议您减少户外活动时间,佩戴防雾霾口罩……然而仅仅依靠健康大数据,智和不会如此成功。做为硬件制造商,智和的热卖带有正反馈效应:其强大的硬件功能吸引了无数开发者,这些人在高精度传感器和大数据的结合中兴致高昂地挖掘各种可能性,开发出的脑洞大开的软件火了一茬又一茬,而软件的火爆又反过来促进了手机销售……当然,不难想见,有着相似功能,声称可以碾压智和手机的“友商”也就如同雨后春笋了……正是这些友商让杨青石碰了一鼻子灰。而能够坐在业界头把交椅的会议室里,对他来说,已经算是意外惊喜了。“不管怎么说,杨青石,你尝试过了。”他举起啤酒罐,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一个心满意足而又自暴自弃的饱嗝。这时手机在他的手中抖了起来。陌生号码。“喂?”“杨青石先生吗?我是智和的Andy刘。”“An——”他的脸皱了起来,电话那边好脾气地沉默着。“Andy刘!哦,该死!”他跳了起来,被打翻的啤酒滴滴答答淌到他的脚背上,“Andy,抱歉,我,我没想到——”“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如果不方便我可以换个时间——”“不,不!方便,方便!您请说,您请说!”Andy刘稍稍一顿,把对话从杨青石制造的混沌之中拎了出来。“如果方便的话,请你来一趟公司。我们的CEO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CEO……”他感到口干舌燥,“CEO?”“是的,CEO。”电话那边谆谆善诱,“Chief ExecutiveOfficer。首席执行官。Zoey于。她希望能和您面谈。”……Zoey于。通话早已结束,他仍像个擎着手机的大理石思考者。Zoey于。他站在啤酒的池沼中,曾经恼人的窗外喧嚣恍如隔世。Zoey于。“青石先生,”终于,手机里的乖巧女人终于耐不住寂寞,“您目前的心率是每分钟112次,体温是36.5摄氏度……“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吗?”三Zoey于的办公室位于智和大厦的顶层。和他的想象不同,这个堪称智能手机行业中枢的地方,没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未来元素,而是呈现出一种极简到近乎刻薄的装饰风格:一整面落地窗,俯瞰着雾霭之上、幽灵军队般的高层建筑群;白色地砖,白色合成材料的办公桌、转椅、书柜。在办公室靠近落地窗的一角,几张灰色布艺单人沙发围着圆形玻璃茶几。他瞅着茶杯中轻轻摇曳的茶叶,发呆。今天Andy刘几乎没和他说什么话,多数时候,这个中年男人只是含笑看他,仿佛他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想笑又不敢笑。引他入座之后,Andy刘说,“会已经开完了,于总马上就到。”他微微欠身,嘴角向上翘了翘,“我就不奉陪了。于总交待过,要和你好好叙叙旧。”还没等杨青石反应过来,Andy刘已经飘出了办公室。他连吞了几口口水,Andy刘的话玻璃球似的在他大脑的迷宫里狼奔豸突。——叙叙旧?然后她进来了,无声无息。是气味把他的目光从微绿的茶水拽向了她。花香。恬淡悠远。他转过头,呆滞一秒,接着浑身一僵。茶水溅在他的虎口,但他顾不得痛,龇牙咧嘴地起身,“于、于总!”女人面无表情,“请坐。”他坐下,目光呈一道抛物线,坠落在茶几上。女人留在他视网膜中的残影、振动他听小骨的余音、激活他嗅觉细胞的尾香,形成云团包围了他。他的头皮发紧,意识混沌,牙齿“嗒嗒嗒”地碰撞着,像是在拍发电报。“杨青石杨先生,”女人在他对面坐下,向他伸出手,“我是Zoey于。幸会。”他递出手,“幸会。”他的手唯唯诺诺,被女人的手衔着。拇指和另外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偷偷向上,他看到女人的小指优雅地翘着。握手的时间已经超出礼节的范畴,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提供摩擦力——Zoey于没有放手的意思。“握手的时候直视对方是应有的礼貌吧?”他飞红了脸,抬眼看她。随意盘起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珠、线条清晰的锁骨和锁骨正中小小的颈窝、带流苏的白绸衬衫……他忽然明白身边的吊诡气氛是因何而起,尽管他的逻辑思维不接受。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十六年没见。”女人松开了他的手,“我们生命的一半。”“十六年……一半……”他鹦鹉学舌。“够绝情的。”他点头,又使劲摇头,“我没想到是你。”“如果想到,”女人幽幽地笑,“你就不会来了。对吗?”Zoey于。于Zoey。于紫依。天大的玩笑。他忙不迭地喝茶,汗水打湿衬衫。这不可能!他再次看她,大胆的目光多少有些豁出去的意味。是她。十六年前那个穿白T恤的少女从眼前这个当代雅典娜的轮廓里浮现出来。他苦笑着摇头。长久以来,他被现代媒体的歪曲、集体无意识的迷雾,也许还有曾经的伤痛和执着所蒙蔽,十六年前的于紫依是一颗飓风的胚胎,而他沐风栉雨这么多年竟然浑然不知。“紫依,我是个傻瓜。”他说。“对,你就是个傻瓜。”他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笑意,“你没认出我,却一直记得那句话——是的,你是个大傻瓜。”“……那句,话?”她向后靠去,双臂环抱。“我看了你的项目企划书。”“我——”他意兴盎然地张嘴,又生生把后面的音节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他自以为的机会,也许不过是这位故人想要“叙叙旧”。潦倒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要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空想家,一个所谓的“民科”。而此刻他竟坐在这里,坐在时代的风眼之中,难道他的设想真的是垃圾堆中的珍宝,难道眼前这个少年时期的青梅竹马真的能慧眼识珠?“一堆垃圾,”他轻描淡写地说,“嗯哼?”于紫依皱起眉头,“杨青石,我对垃圾没有兴趣,更不会为垃圾浪费我的时间。我想问你,既然你只是想依托智和的硬件机能,为什么不自己做应用开发?”他挠了挠鼻子。“智和提供给普通开发者的权限不能满足分析的需要,以我的估算,要实现地震预测,小数点后五位的精度是最低要求;还有,数据比对分析必须借助大型气象平台、甚至卫星遥感数据,这需要公司层面的投入和协调;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建立原始回归模型,我们可能还要——”“开道后门。”于紫依意味深长地一笑。他舔了舔嘴唇,“基本上,是的。”“那你可得想办法说服我了。”她倾身向前,“咱们换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你看如何?”四就在地面开始上下振动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双腿不听使唤。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紧接着,左右摇晃开始了。他听见人的尖叫狗的狂吠,他听见大地闷雷般的呻吟。铁栅栏后面学校灰色的教学楼像失焦的照片……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终于,他被时间拖曳着,抵达了梦魇般的一刻:教学楼的右侧塌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流沙,灰尘腾起,迫不及待地填补了它曾经站立的位置——他向下一斜。于紫依拽着他,瘫坐在地上,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手臂……他醒来,冷汗涔涔。梦中十六岁的于紫依有着三十二岁的脸,在清醒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出那副少女的表情会出现在这个“女强人”的脸上——正是这幅表情令他心碎。还好,梦境和现实并不总是正相关。昨天他和于紫依去了智和大厦旁边的一家西餐厅。他们选了最靠里的卡座,直到所有菜品都上完,于紫依才摘下眼镜和口罩。“你瞧,这就是公众人物。”橙色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覆盖着大片阴影,“这就是所谓成功的副产品,没办法,只能习惯。”他们久久没有步入“正题”。于紫依熟练地切割牛排,小块小块地向嘴里递送牛肉;咀嚼时,她脸上的肌肉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从容。“我记得我去美国读书后没多久,咱们就断了联系。”她说。他挠了挠头。出于某种心照不宣,于紫依轻巧地跳过了这一话题。“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不好。“……还好。”他张口扯谎。“在IT企业干过,前几年辞了职,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你呢,还好吗?”明知故问。“还好。”餐刀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和背景爵士乐的节奏暗合,“你知道,在斯坦福学计算机,毕业后如果不去创业,是会被人笑话的。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撒,没想到误打误撞就走到了今天。”他停止了手中动作,看她。于紫依刚才说的是方言,这让他感到亲切,同时也感到茫然。“怎么了?”她笑着拢了拢头发。“么得事。”他用方言回答。直到吃完甜点,她好像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青石,你知道,盈利是企业的行为准则。你的这个地震预测软件如果真的成功了,当然会促进智和手机的销售;但恕我直言,根据我的粗略估算,即便如此,它所带来的预期收入增长也无法覆盖我们即将承担的风险——人力。物力。财力。机会成本。”她每说一词,便用咖啡勺敲一下托盘。“而且根据你的设想,为了建立起地震预测的回归模型,我们可能还需要在后台‘偷偷’汇总用户数据,对吗?”他喝下一大口柠檬茶,嗓子依然焦渴。“是的。所以我——”“青石,”她灼灼地看他,“我需要你认真地回答我:你真的相信地震能够被预测吗?”“……我并不是一个嗜赌的人。”沉默片刻,他说,“但如果人生只能豪赌一次,我赌这个可能性。”十几年逝去的青春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生命被推上牌桌。他苦涩地想。ShowHand。她的脸滞了一下,随即卷起嘴角。“明天来公司报到吧。我让Andy给你的团队物色几个人。”他半张嘴巴,人偶般僵着。“企业追求盈利,但企业是由人组成的,是人的意志的延伸。除了钱以外,人总要有点情怀吧?你知道坐在那间高高在上的办公室里有什么好处吗?”于紫依粲然一笑,“那就是可以偶尔任性一次。”……他找了个借口溜到前台,递出油腻腻的信用卡。肩膀在这时被重重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扭过头,躲在墨镜和口罩后的女人瓮声瓮气地说:“账我已经结过了。走吧。”“这——”“在这里我是东道主。走吧。”无人驾驶电动车把他送到公寓楼下。他站在五月的夜风中,心思飘忽,如同一缕难以捕捉的云。于紫依从车子里探出头来,“这么晚回家,你家那位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不会。”他讪笑一声,“我已经离婚了。”“哦——”女人叹了口气(在杨青石听来),“我很抱歉。”他垂下眼睑,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五在智和大厦的五楼,于紫依为他专门辟出了一间办公室——不大,邻着卫生间,以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要保持低调,懂吗?”她一边说,一边冲他挤眼睛。两人独处的时候,她那骄傲而又略显稚气的表情一度让他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当年他们轮流占据水边一中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时,于紫依只会给他一个人这样的表情。是欣赏和暗暗的较劲把两个少年人推到了一起,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们本来是约好一起去学校的自习室学习的……“‘盖亚’计划,你觉得怎么样?”他愣了一下,“啊?”“这算是揣摩我们喜怒无常的地球母亲的一次尝试吧,显得谦卑点儿总不会有错。”于紫依跨进了办公室。谦卑?谦卑和这个什么亚计划又有什么关系?他跟了进去。他看到Andy刘在于紫依身边垂手而立,对面三个年轻人像三株高高矮矮的植物,好奇地打量着他。“于总,青石,这三位可都是各自领域的拔尖人物。”Andy刘介绍道,“吴菲菲,数学建模的高手;伊川和也,做数据分析很有一套;还有这位,JohnasonPinker,我们的王牌程序员,对智和手机的硬件接口非常熟悉。”三个人一一颔首与他打过招呼。高大的金发青年咧着嘴,用地道的中文对他说:“杨先生,我的名字别扭又拗口,以后你叫我小平就成。”“行。那你也别叫我杨先生。我虚长你们几岁,就叫我杨哥。”“杨哥,”小平嚼着口香糖,在于紫依和Andy刘面前也不发憷,“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要做什么项目了吧?”身后的两人和他一样,一脸疑惑和期待。“这个……”他挠了挠头。Andy刘冲他和于紫依点头,“都签过保密协议的。”“说得简单点儿,”他稳住心神,“我们要做一款能够预测地震的APP。”办公室瞬间安静了。当三个年轻人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中缺失了某种活跃的因子,从而显得呆滞。他呵呵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在寂静中回荡。小平的目光从他脸上跳开,“地震预测——Boss, are youkidding me?”于紫依铁着脸,“No, I’m serious. Andhe——”她朝杨青石撅了撅下巴,“is your new boss.”金发青年把脸转向他,颌骨剧烈位移,发出响亮的咀嚼声。他鼓起腮帮,吹出一个粉色的大泡泡。“啪!”泡泡爆炸了。六三个人中,果然是这个“小平”最难搞。这小子没有一点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思想,消极怠工不说,还整天嚷嚷着要走。“上帝让谁灭亡,”他把二郎腿搭在桌上,“必先使其疯狂。”“我觉得你是够疯的。”杨青石说。小平猛地收起二郎腿,以转椅做船、双脚做桨,滑到他面前。“杨,听说你是统计学和地球物理双学士。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北山大学。”“北山大学,北山大学——”他朝斜后方的两个人挤了挤眼睛,“没听说过。”杨青石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反正不是什么野鸡大学。当然啦,和你的母校没法比——斯坦福大学,我说得没错吧?”“和Zoey于是校友。”小平扬了扬眉毛,“我可是凭自己的本事进的智和,和某人不一样。”吴菲菲的工位上传出“咳咳”的清嗓子声。美国青年一脸的浑不吝,“杨,我学的虽然不是地球物理,但多少还有点儿地震常识。我知道对于地震的短期预测,现在科学界的主流意见是不、可、能——在我看来,那些声称自己能够预测地震的,不是骗子就是‘民科’……”他被刺了一下。“民科?你汉语学得可够好的,连这个词都知道。”小平耸了耸肩膀,“单词这东西,如果有实物对照,肯定能学好。”他身后漾起几声窃笑。“好,”他捏紧拳头,松开。“你能告诉我,说地震不可预测,理由是什么?”美国青年做了个鬼脸,那意思一清二楚:这你还问我?他吸了一下鼻子。“既然大家对自己的工作有疑惑,那么不妨摊开来谈清楚——小吴,伊川,你们两个也过来。”他拉过一把转椅,坐下。对面三个年轻人像是商量过一样,动作出奇一致:都抱着手臂,扬着下巴。“我们先说说反方意见:地震为什么不能被预测。第一,我们对地球内部的情况所知有限。对于这样一个非线性的混沌系统,在认识有限的前提下,我们目前建立的控制方程和分析模型都不够准确。地震预测涉及流体、固体两态,而且有非均质、各向异性、不连续的问题,目前很多地震模型都是基于连续体模拟的,预测和实际情况偏差较大。另外,对于诱导地震的机理,我们现在也没有很完善的理论。第二,地震很可能属于自组织临界系统,这种系统里动力学的吸引子正在临界点上,因此具有高度的不稳定性和随机性。当然,在应力达到快速释放的临界点之前,地下会出现很多异常现象,但是由于十几公里的地壳传递过程的干扰,传到地面上来的携带应力变化信号的信噪比极低,因此也就不足为凭……你们三位,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三个年轻人相互瞅了瞅,齐齐摇头。他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小平脸上。“Mr.Pinker,想听听一位民间科学家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吗?”小伙子摊开手:既然你这么清楚,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他站起来,“和学院派的科学家不同,民间科学家由于认识水平、技术条件乃至资金的限制,很少按套路出牌。就比如说我吧,我的目的是预测地震,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手头有什么我就用什么,想到什么我就琢磨什么。至于地震的发生深层机理,我干嘛非要把它搞清楚呢?……你们还真别瞧不起这样的实用主义。往远了说,几千年来,我们人类的祖先用历法指导农业生产,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是广义相对论和牛顿力学定律规定了天体的运行,从而才有了四时更替、节气变化;往近了说,量子力学的应用塑造了今天的世界,可对于薛定谔那只猫到底是死是活、对于量子行为背后到底存不存在隐变量、对于量子纠缠是如何发生的,我们依旧没有定论,但我们不还是在愉快地享受量子力学带给我们的现代生活?”小平高高的鼻子皱了起来。“杨,你想说什么?”“从前的我们过于纠结因果关系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挥动,“在这个大数据时代,大量的、显著的相关关系唾手可得,借助这些相关关系,我们不必深入事物的内里,只要有精确的边界条件和足够多的变量,就可以建立回归模型或是时间序列模型,进而预测动力系统的变化趋势——据我所知,这不正是智和的优势之一吗?同理,借助智和的高精度传感器和大数据分析能力,我相信我们能把应力集中的信号从噪声中分离出来:温度、湿度、气压的反常变化、电磁异常、放射性气体的浓度上升……等等等等。全球每年大约发生数百万次地震,而且多数集中在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和地中海-印度尼西亚地震带上。我粗略算了一下,智和手机生活在这两个主要地震带上的用户至少数以亿计——数亿的传感器,上百万次的地震,其中即使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提供有效信息,仍不失为一座数据的宝库……你们都是处理数据的高手,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三个人迅速交换眼神。“杨哥,”吴菲菲说,“我大概明白了。你是想用智和传感器里的数据为地震建立动态模型,再将变化的参数代入模型来预测地震……不过,地震前的那些鸡飞狗跳、气温异常、氡气释放什么的,不都是那些——”她迟疑了一下,“那些民间科学家用来预测地震的依据吗?”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严格的数学方法和数据支持,再准确的洞察也难免沦为跳大神。还是我刚才那句话,民间科学家由于认识和研究手段的局限,往往偏执于他们能够掌握的东西——他们重点研究的是几种可以直观感受到的地震前兆,并且缺乏定量分析……以我的理解,对于地震这样高度复杂的非线性系统,区区几个非定量因素很难成为预测的依据。所以到最后,我的那些精神可嘉的前辈,几乎是在用暴力穷举法预测地震:看到几片‘地震云’就大喊着‘狼来了’的时候多,而狼真的来了的时候少之又少。”吴菲菲和伊川和也默默点头。小平的喉结上了又下,接着轻轻哼了一声。“杨,你的实用主义很有我们美国佬的风范——摸着石头过河,嗯哼?”杨青石扑哧一声笑了,“Yes! That’s what I’m talkingabout!”“I’min.”美国佬向他伸出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掉水里的时候可别指望我把你捞上来。”“放心。”他攥住他的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一个人乖乖沉下去就是了。”七“那几个小朋友搞定了?”于紫依咂了一口扎啤。在这个街边的烧烤摊,她干脆不摘墨镜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辨识食物的能力:这个女人左右开弓,生蚝、烤鱼、牛肉、韭菜,就着冰镇啤酒,她吃得风生水起。排山倒海的烧烤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氛围:既粗鲁,又令人着迷。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的头皮发麻。“搞定了。”他点头。“你不喝啤酒?”于紫依问他。自从见到你,我就不再喝了。他摇摇头,“不喝。我尿酸高。”“也好,现在你需要清醒的头脑。”她直起身,“内测版本什么时候出来?”“最快下周。”“好。”女人的两颊飞红,“后面就是我的事了。”后面。他盯着于紫依线条松弛的嘴角。她的轻松是装出来的,还是酒精的麻痹作用?“盖亚”(他们现在都这么称呼自己开发的APP)第一阶段的任务是通过收集传感器数据建立地震的多元回归模型和联立方程模型,这就意味着,在模型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它是无法实现预测功能的——这时做为独立的APP推出,肯定不会有几个人买账。而模型的建立又极端依赖数据样本规模——这是个循环悖论,如果按照常规思路,“盖亚”计划永远不可能成功。“所以只能开后门喽。”在三天前的碰头会上,于紫依轻描淡写地说,“就像你在项目企划书上说的一样。”按照他们的计划,“盖亚”一开始会伪装成“智和健康”的内测插件,对它的功能描述要尽量语焉不详……总之就是提高健康管理精度之类的陈词滥调。它实际在做的事情是收集传感器数据并上传至智和的云服务器。“智和健康”是智和手机的主打功能,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使用——5亿部手机,“盖亚”得到的数据是海量的。“说白了就是偷数据嘛,”小平如是说,“不过I’m lovingit!”做为一个小程序员,他是可以喜欢这种刺激的逾矩行为。但身为智和的创始人及CEO,于紫依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紫依,”杨青石舔了舔嘴唇,“你可要想好,这事儿如果被人发现,那——”她拍了拍他搭在桌上的手,“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来自不计后果,而是来自深思熟虑。”他的耳朵“嗡”的一声,颈毛根根直立。于紫依的话像一根来自高维度的针,探入他的过去和现在,把原本层层沉淀的现实搅得一片浑黄。这些天,地震的梦境频频造访。于紫依以不同时态出现,时而十六、时而三十二,或者干脆介于这两者之间。在梦中,他试图保护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然而他又隐隐知道,这样做也不能改变什么。在梦中他是洞悉自己宿命的人,他明白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把彼此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这是两个少年人的默契,不是不计后果,而是深思熟虑……现在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紫依的手从他的手背上退开。“我有信心瞒过董事会一段时间,但至于那几亿的用户,我心里就没谱了。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在所有人察觉之前得到地震预测的准确模型——青石,你能做到吗?”他咽下一口唾沫。点头。“我就知道!”她举起酒杯,墨镜里两个杨青石瞪着四只空洞的眼睛,“为我们的成功,干杯!”他举起可乐瓶,“干杯……说好了啊,今天我结账,别跟我抢。”于紫依的嘴角卷出一个黏黏的笑。“好啊。”八他们在深夜被召集起来。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于紫依的表情模糊,Andy刘搓着手指,三个年轻人呵欠连天。“紫——于总,”他的声音发粘,“有什么紧急——”“‘盖亚’已经运行了一个月,”于紫依打断道,“我想请你们汇报一下进度。”项目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杨青石用目光探问女人,后者面无表情。他和年轻人交换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于总,我们从数据中挖掘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目前,回归方程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了,但是……”“但是?”Andy刘停止了手中动作,他的嘴唇微微发抖。“但是模型的拟合程度还很低。”吴菲菲接话道,“我们拿预测结果和国家地震台网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时间、地点、震级在可接受误差范围内的预测,大概占预测总数的百分之十几。”于紫依的嘴角跳了一下,“也就是说,现在还基本预测不出来?”杨青石挤出一个笑容,“于总,你可能要多一点耐心。这段时间做下来,我们发现地震预测比项目组最初预期的要复杂得多。在地震这样一个混沌系统中,对于如何处理多重共线性和时间序列中的伪回归,需要反复试错、不断修正模型,这消耗了我们大量的计算资源;另外,如何从应力信号中剔除噪声,也是一个难点。举个例子:‘盖亚’从某一地区的传感器集群中得到的气温数据是海量、且不断变动的,我们需要从这些数据的变动中识别出整体模式,进而判断出局部地区地表温度的快速、异常升高,这不是个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问题。当然,项目组正在全力改进过滤算法……我坚信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现在我们缺的是……”他犹疑地四顾,“缺的是……”“杨,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小平大大咧咧地用食指抠着眼角,“我们缺的是几场在人口稠密地区发生的可明显感知的地震,嗯,震级最好在六级以上,越大越好。稠密的人口可以为我们提供海量的传感器数据;而较大的震级——”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可以使应力信号更为显著,这对减小初始参数和边界条件的误差大有裨益。据我们估计,方程如果能够得到修正,预测准确率将大大提高。That’sall.”于紫依抱起手臂。“……所以说,你们是在等大地震——极有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大地震。”“要想快速获得对某种病原体的全面认识,没有什么比一场大规模的疫病爆发更有效。”杨青石苦笑,“这是一个尴尬的悖论。”办公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在深夜的静寂中,老旧灯管嗡嗡的蜂鸣声令人难以忍受。杨青石使劲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头痛如潮水漫了上来。最后,于紫依只是轻轻吐了几个字,可在他听来,却不啻于訇然巨响。“可能等不到了。”他瞪着她,“你说,什么?”“刚才有人在论坛上发了帖子,对‘盖亚’真正功能的描述极尽详细。”Andy刘重重地咬着“真正”二字,“不管是选择辟谣还是默认,我都毫不怀疑智和会在明天一早登上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泄密。”一向寡言的伊川和也忽然蹦出一句。办公室再次沉默。目光在几个人中来回弹射,最后形成默契,慢慢向小平的身上汇聚。几秒钟后,粗枝大叶的美国人终于察觉到目光的焖烧,他僵了一下,然后猛地窜了起来,像一个积聚了过多能量的弹簧。“God damnit!”他的音调随着他身体的运动急遽起伏,“你们竟然怀疑我!怀疑我!”他恶狠狠的眼神在每个人的脸上奔突,像只垂死挣扎的疯狂小兽,“……你们他妈的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泄密?!”杨青石息事宁人地把手伸向他的肩膀,“小平……”美国人侧身躲开了他的触碰,“杨,一开始我对你的设想确实颇有微词,但那是在我被你说服之前;我最后决定加入了你的项目,就说明我认可了咱们之间的契约——契约!你能理解这两个字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分量吗?!”“Calm down, MrPinker.”于紫依波澜不惊地说,“你认为我们对你的怀疑是武断的,是对你的羞辱,所以你火冒三丈,对吗?”这个女人的平静里有巨大的势能。她不怒而威的目光在美国人的脸上盘亘,后者别过头,五官和语气都软了下来,“是的。”“那么你仅仅从我们的肢体语言里就认定我们是在怀疑你,这是不是同样武断?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成你对我们几个人的羞辱呢?”小平挠了挠头,“这……”她摆了摆手,“不管是谁泄的密,现在都不是追究的时候。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她看向杨青石,“让‘盖亚’活下来。”九他们连夜发布了“盖亚”。这一次,是作为独立的APP,功能是地震预测(内测版本),附带免责声明。这一步棋是杨青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下不出的。“既然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不如自己说,起码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当时他还拼命在女人脸上寻找发疯的迹象,但从事后的效果看,女人的这一招险棋令局面瞬间易势。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能立于时代的潮头,有人则不能。“有几场小诉讼,我们的律师应该能搞定。”几天后,Andy刘瘫在办公室的单人沙发上,一脸疲惫地说,“你们能想象得到吗?现在舆论的主流是:虽然手段有欠商榷,但智和的社会责任感值得肯定。”吴菲菲兴奋地点头,“我们提供了关闭‘盖亚’的选项,但这样做的人很少。这还真得感谢那个泄密的,”她偷偷瞄了瞄小平弓起的后背,撇了撇嘴,“他把‘盖亚’的功能说得那么明白,简直就等于是在告诉大家,我们稍稍越界的行为不是出于某种肮脏的商业动机,而只是为了预测地震……更好玩儿的是,当人们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参与到了一场伟大试验中,而这个试验又关乎人类本身的福祉时,反而兴致更高了——说实话,谁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呢?”美国人的后背耸了一下,“天真。”“还不止这些。”伊川直接无视小平的臭脸,“网友们还给出很多改进算法和数据处理方法的建议。比如如何在卫星热红外遥感异常中辨识应力集中的情况;比如对于二氧化碳浓度变量,可以进行二阶差分处理,我试了一下,放在模型里效果很好——你们知道是谁提的建议吗?那个做火情警示APP的团队……”“有友商提出想和我们分享传感器数据,深度开发‘盖亚’,”于紫依倚在门口,“我说我还要考虑一下。”办公室里响起吃吃的笑声。杨青石站了起来,“我给大家泼盆冷水吧。”他朝于紫依点了点头,“改进算法后,我们的预测准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几,和以前相比,这确实是不小的进步——但这样的准确率和我们的目标还相去甚远。说实话,我们现在的预测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对于频繁发生的小型地震,误报和漏报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可大家有没有想过,以现在的准确率,如果漏报或者误报了大地震,会发生什么吗?”气氛瞬间凝重,几个年轻人松弛的脸部肌肉再次变得紧绷。“所以我们需要大地震啊。”小平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而且在预测模型还不完善的情况下,为了降低误报风险,我建议一旦预测震级达到六级以上,就不要向震区的移动终端发布预报——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你们不会不知道,无论是从主流科学界的态度、还是从社会影响的角度考虑,漏报都要比误报好吧?”沉默半晌,杨青石说:“从‘盖亚’运营的角度,我同意小平的观点。在现阶段,我们确实难以承受地震误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是——”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在与于紫依对视时,他意味深长地一停,“我想请大家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我们,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是要从地球之怒中拯救生命。也许总喊‘狼来了’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如果在座各位都认同生命是无比宝贵的,那么只需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我们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漏报的期望损失毫无疑问要远远高于误报。如果我们出于‘政治’正确的考虑而选择袖手旁观,那么我们现在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当我没说。”小平摊开手,眉毛八字形倒挂着,“You are theboss.”十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震动刚一停止,她就甩开他的手,跑向家的方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跟在她后面,跑过断裂、倾斜的水泥路面,跨过倒伏的树木,穿过漫天的尘烟,穿过哭泣、叫嚷、呻吟……她停住了。他们的前面本应是一幢六层高的灰色楼房。不会有错的。十六岁的他熟悉这个地方,仅次于熟悉自己的家……那栋楼只剩下一半。她向废墟走了过去,他拉她的手,可只触到一缕云烟……他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徘徊了很久,最终被手机铃声唤醒。凌晨三点三十五分,他的半天假期还没有过完。他抓起手机,屏幕里于紫依少女般嘟着嘴。正是她逼他回家休息的。他很累,可当他躺在床上,脑海中的喧嚣沸反盈天,各种想法各种疑虑各种期待,像失真强烈的电吉他、像鼓、像贝斯,乱糟糟响成一团……一罐啤酒也许能解决很多问题,可他最终抵制住了诱惑。“喂?”他接起电话。“青石,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想听哪个?”“哦……”他呻吟一声。“那就先说不那么坏的。当地时间十九点十二分,里斯本4.4级地震,‘盖亚’提前四十五秒预报,预报震级为6.4。发生了几起小型车祸,有人从二楼跳下来,摔成骨折……”他猛然坐了起来,“更坏的呢?”电话那边顿了一下,“当地时间四点零七分,大阪7.2级地震,‘盖亚’无知无觉。现在网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隐隐作痛。“通知那几个人了吗?我现在就去办公室——”“不用了。”于紫依的疲沓从听筒里渗了出来,“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你先好好睡一觉。”“可是……”“快去睡觉!”通话戛然而止。手机从手中滑到床上。他起身,颤抖着翻出家里的最后一罐啤酒——有时候,他一边猛灌啤酒,一边想,一罐啤酒能解决很多问题。十一“董事会已经向我施压了。”于紫依说,没有看他。电动车嗡嗡地行驶,车窗外,城市不断退去。“我们不去公司?”他昏昏沉沉地问。“去机场。”于紫依微微侧过脸,“青石,你能陪我回一趟家吗?”家?他清醒了一半。他看向她,他在她的侧脸里发现了某种柔软,这柔软仿佛时光深处的窖藏,并不属于三十二岁的于紫依。于是他立刻明白了她到底指的是什么。“好呀。”他说,喉头发紧,“我也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晨光从车窗漫了进来,于紫依眯起了眼睛。“是Andy泄的密。”她说。他咬着下嘴唇。“他肯定得到了董事会的授意。董事会其实早就对我的为所欲为非常不满了。很显然,有人想借这个机会踢我出局——我们在之前扳回了一局,可惜……”女人睁大了眼睛,目光在他的脸上定格,“你已经知道了?”“刚才小平给我打了电话。”他的颈动脉“突突”直跳,“他就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杨,我知道中国有句成语,叫‘自作自受’……”她苦笑着摇头,“这是他的风格。”“第二句是:我还知道中国的另一个成语,叫‘以德报怨’。”她头部的动作,连同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许久,她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紫依,对不起。”他的脸颊滚烫,身体却是冰冷的。“如果我……”于紫依用手指揩了揩眼角。“青石,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能走到这一步,你比我要难得多。”他怔了一下,眼泪呼之欲出。车子在这时颠了一下,于紫依的手臂与他的手臂短暂交接。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绒毛她的静电,所有的失落、期待和痛悔像一块巨石,“扑通”一声坠入他心中的深井。他紧紧地咬着腮帮。“青石,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她的侧脸在逆光中是一个疲惫的轮廓,“Andy跟了我八年,说倒戈就倒戈。以现在的形势,说不定智和也会流沙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好讽刺啊,就像我的整个生命都建立在流沙之上,地球母亲打一个冷噤就会把一切都夺走……十六年前是这样,十六年后仍是如此。”“不!”他急切地反驳,“紫依,我们还不到束手就擒的时候。刚才吴菲菲还发来信息,说大阪地震为我们的模型提供了大量的数据和宝贵的边界条件,模型修正以后,预测准确率肯定会大幅提升……”于紫依的手盖在他的手上。“青石,见面那天,我说你绝情——我要向你道歉,绝情的人其实是我。”他的头皮发麻。“你……说什么呀……”“地震以后,我随外公外婆去了另一个城市。”她自顾自地说,“我考上了北大,后来又去了美国。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毫无知觉地生活——也许正是靠着这样的麻木,我才不至于崩溃。但是,我知道在我心上还有一个部位,这个部位如同开关,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唤醒沉睡的疼痛;我怕那疼痛太过强烈,强烈到会把我整个儿吞噬掉……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吗?”他嘶嘶吸着气。点头。摇头。“有关地震的一切。”她转过脸看他,“我失去的,我未曾失去的,都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咒语。我以为抛开这一切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去了大洋的彼岸,我故意不回你发来的信息,我交男朋友、喝酒、吸大麻,我玩儿命地学习玩儿命地工作……我多么傻啊,竟然以为自己能够躲过伤痛的追杀,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孑然一身、众叛亲离,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原来伤痛从不放过谁,它不会一刀毙命,但总能慢慢收紧套在你脖子上的绞索……”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紫依……”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还是要谢谢你啊,青石。”于紫依吸了一下鼻子,“谢谢你还记得你的承诺。我可以想象,这么多年,这个承诺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你一次一次地把它推向山顶,而它却一次一次地滚落……青石,你已经尽力了,”她注视他的目光温柔悲悯,“你该卸下这副重担,享受你想要的生活了。”他怔了一下,松开了手。“这就是我的想要的生活。我不会放弃的。”“青石,你不明白……”“紫依,你真的相信地震能够被预测,对吗?”“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于紫依,回答我!你相信吗?!”她别过头。电动车驶入阴影,首都机场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将他们吞入腹中。十二这个县城崭新、陌生,十六年过去了,你已经很难想象它曾是地球绽开的伤口。他陪着她扫墓,凭吊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其实我也是个无根之人。他想。地震后不久,他们一家就搬走了,这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故地重游。“青石,我有个不情之请。”在县城新落成的五星级宾馆的餐厅里,于紫依双颊微红,“陪我回一趟学校,好吗?”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请求。他正欲开口,却被她按住了手腕。“其实是这样的……我以个人名义为一中捐赠了一座新教学楼。这次回来,我其实是受学校领导的邀请,要对孩子们讲几句话的……”嗬,公众人物。“我可以陪着你去,但以什么身份呢?”“你也是一中的优秀学长嘛……”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喂……菲菲啊,你说……”杨青石偏过身子嗯啊一阵,再转向于紫依时,脸色青白。“Andy刘正准备接管项目组。”他说。于紫依苦笑,“绕过我这个CEO?”他咬着嘴唇,“紫依,‘盖亚’已经很成熟了。它的回归方程精致而复杂,有上百个变量,有高效的算法,它几乎榨干了智和的传感器机能和大数据资源——它已经不再是我们几个人闭门造车的作品,而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紫依,我请求你,让这个项目继续下去。”她缩回了放在餐桌上的手。“准确率呢?”他哑着嗓子,“还……需要验证。”她起身,“青石,今天能不谈这个吗?我先去换衣服,学校会派车来接我们。”他想站起来,却被卡在餐桌和餐椅之间。……四月的阳光不算毒烈,他们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身后是砖红色、气派不凡的“紫依”楼,前方是红色塑胶跑道,环绕着草坪不甚平整的操场。一中的学生身着蓝白相间运动服,列队里有低低的、大片的说话声,有如夏夜里的蝉鸣。“同学们请安静,今天……”刘校长的后半句话被刺耳的回输啸叫盖过,杨青石见她扭过头来,示意于紫依上前讲话。“下面有请于学长为我们讲话,大家欢迎!”于紫依冲他笑了笑,款款上前。今天她特意扎了个辫子,穿白T恤蓝色牛仔裤,腰肢纤细步态轻盈,从背后看还俨然是个少女。他正了正领带,捋了捋衣摆,感觉自己就像个装腔作势的傻瓜。我一直都是个傻瓜……他想。“各位学弟学妹,你们好。”于紫依的嗓音经过麦克风的失真,持重,带有颗粒感。“很高兴能回到这里,回到我的母校……”母校。他下意识地向后看。一切都不同了。变得更新、更大,更……坚固。于紫依在来的路上告诉他,这座大楼花了她不少钱。“地基里安装了最新式的避震伺服器,在地震波到来时,可以通过实时分析震波形态,进行反向震动平抑。”也许这才是未来的方向吧,他攥着拳头,心中丝丝钝痛。但是……“……十六年前我是一中的学生,我在这里学习知识、学习长大,我在这里结交了永志难忘的师友……”但是,这样造价不菲的建筑在一线城市也是凤毛麟角。诚然,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提高建筑强度,但这同样需要一个过程。再说,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水边县建筑的抗震性能和北京这样的城市是没法比的……而在这个国家,像水边县这样位于断裂带上、人口稠密、抗震能力不强的县城,比比皆是……“……地震发生的时候,各位学弟学妹也许很小,也许还没有出生。我想说,你们很幸运,你们和一座涅槃的城市共同成长,你们和水边县一样朝气蓬勃,欣欣向荣……”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地震改变了一切,他恍恍惚惚地想,地震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你。我当然记得收不到你回信的焦灼,可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同样想忘记那场地震,想重新开始那戛然而止的青春……可你道别时的表情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你苍白的脸,你暗潮汹涌的眼泪。它像隐疾,像诅咒,它让我无法全身心地投入任何一场感情,它让我抱着一个腐烂的理想,让我在这理想发酵出的酒精中烂醉如泥,无法承担对自己、对身边人的责任……“……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里重建带有避震伺服器的教学楼,试图用一个软件预测地震——也许我失败了,但我不后悔……”不后悔。他的视线模糊了。不后悔。爱一个人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无非是奉献出自己的一生,让人在无意义的宇宙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他看到于紫依也在裤兜里摸着手机。“抱歉。”她低低说了一声。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红色的惊叹号:注意!你所在的地区即将发生地震!震级:6.2。地震波预计达到时间:1分14秒后。置信度:88%……学生的队列里不少人低头,然后传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于紫依转头看他,脸色煞白。她在询问他。——他点头。如果人生是一场豪赌,那么我赌这个可能性。“同学们,”她把头转向麦克风,“请向操场中间集中,远离墙体和建筑物……请还在教学楼里的老师同学有序撤离……”她转身,和一脸愕然的刘校长对视,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坚定:请相信我!在这个有着地震记忆的地方,人们井然有序。他们随老师们依次走下主席台,和从教学楼里小跑出来的师生们汇成一处。他们在操场中站定,于紫依用双手环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他想安慰她几句,可那感觉就在此时、在大地震的十六年后再次降临:时间忽然变慢,像飞虫钻入果冻;他感觉到焦躁的气流掠过他的皮肤,发出低低的呼哨声;他闻到难以言说的气味,他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直立……地面开始摇晃起来,先上下,后左右。他看到高高的旗杆在颤抖,在教学楼岿然不动的映衬下,这颤抖近乎疯狂……于紫依拽着他的手臂,下沉。他蹲下,紧紧地抱住她。“么得事,么得事。”他柔声说。有什么濡湿了他僵硬的衬衣领子,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于紫依晶亮亮的眼泪……他就这样抱着她很久,直到时间回到了正常流速。他们站了起来,她死死捏着他的手,他疼得直冒冷汗。地震结束了。他看到师生们向他们围拢过来,他轻轻推了推于紫依。“哎……”“让我靠会儿,”隔着衬衫,他都能感觉到她滚烫的脸颊,“腿软了。”“好。”他的心甜蜜地抽痛着,“你相信我,对吗?”“我……一直相信……”他的胸膛被她使劲儿顶了一下,“非要这个时候问吗?讨厌!”引子二临走前,他们在学校塌了半边的矮墙边见面。五月的夜晚醉人,有虫鸣、有法国梧桐的沙沙轻响,有缅桂花的香气在空中回旋。他的脚蹭过地上一道深深的裂缝。五月的夜晚依旧醉人,可一切都变了。十六岁的她红着眼睛,“明天我就要走了。”他哽着嗓子,点头。“记得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他继续点头。她忽然哭出了声,“我爸妈是在楼道里被发现的……他们正在往外跑,如果能早知道几十秒,他们就不会……”他轻轻抱住了她。“紫依,一定会有一个办法……一定会有一个办法,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她抽泣了一会儿。她温暖的体香在五月的夜晚里慢慢升腾。然后她踮起脚尖,轻轻亲吻他的脸颊。他被她的泪水打湿。“等我……”她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