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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辫子

科技日报 2016-10-22 作者:周宝东

 

  这是鲁迅唯一一张大笑的照片

 

  当代画家创作的鲁迅油画作品

  鲁迅的辫子,已经在我心中纠缠了十几年。

  作为中国杰出的作家和学者,鲁迅的言行容易被包裹上一些色彩,从而提高辨识度和典型性。关于鲁迅剪辫一节,逐渐进入笔者视野。

  《鲁迅年谱》中写到这一节时,认为鲁迅是在“反清运动的激励下,毅然剪掉了辫子”。在江南班第一个剪掉辫子,并拍摄断发照片,寄赠亲友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反抗种族压迫,参加反清革命的决心”。王晓明《鲁迅传》中写道:“于是他一到东京,就剪掉了辫子,除去那奴隶的可耻的标志”。

  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可疑。

  之所以会有那样一种认识与书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剪辫”一节影响。许寿裳谈鲁迅剪辫子的动机时,语多模棱,“鲁迅对于辫子,受尽痛苦,真是深恶而痛绝之。”里面所引鲁迅原文,有断章取义之嫌,印象叠加之后,表面看似乎说明鲁迅剪掉辫子是一种革命的行为。读者不察,往往容易被误导。

  关于“头发的故事”,真是说来话长。1898年,康有为曾给光绪帝上过《断发易服改元折》,从不利于开展邦交、不利于使用机器、不利于现代军事训练、不利于卫生和被外国人“斥为豚尾”五方面进行陈述。其中前四条是从实用的角度出发,最后一条被“斥为豚尾”也是事实。出了国,拖着长长辫子的清朝留学生所到之处,更会引起一片讥笑之声。

  日本于1871年发布了“断发脱刀令”,开始嘲笑中国人的垂辫,称之为猪尾巴。1896年中国往日本派出第一批十三名留学生,到日本三个星期,就有四名学生退了学,原因除了饮食不习惯外,还有就是忍受不了这种嘲弄。清政府规定不许剪辫,留学生开始想办法应对。于是就有了鲁迅在《藤野先生》里所写的那一段,清国留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段绝妙的反写表明了鲁迅对辫子的厌恶之情。

  对于有的人来说,辫子确实成为一种政治符号,剪辫子是一种政治行为,比如孙中山,冯镜如,章太炎,剪掉辫子相当于发表了宣言。而对有的人来说则仅是为了方便。许寿裳即是一例,他剪辫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耐烦盘发”。可见当时在日本剪辫已经算不得新闻。而早到日本半年的鲁迅这时还没有剪辫。

  鲁迅对于清朝入关后“留头不留发”的历史有着清晰的认识,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在剪辫前夕,他对革命者的认识还是朦胧的,“我生长在偏僻之区,毫不知道什么是满汉,只在饭店的招牌上看见过‘满汉全席’字样,也从不引起什么疑问来。”

  有时对所谓的革命者还略带一点嘲讽。在“我第一次所经历的是在一个忘了名门的会场上,看见一位头包白纱布,用无锡腔演讲排满的英勇的青年,不觉肃然起敬。但听下去……听讲者一阵大笑的时候,就感到没趣,觉得留学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脸。”至少在鲁迅看来,剪辫子与否不能作为人是否具有革命性的标志。“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大叫革命,所略显其楚人的反抗的蛮性者,惟因日本学监,诫学生不可赤膊,他却偏光着上身,手挟洋磁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子,摇摇摆摆地走入自修室去而已。”

  鲁迅为什么要剪辫子呢?对“猪尾巴”一词,“听起来实在觉得刺耳。而且对于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辫子的模样,也渐渐的觉得并不雅观……对于它终于怀了恶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为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的。”可见,他不是为了某种政治目的才剪的辫子。而答案,鲁迅已经明明白白地写了出来。

  在《头发的故事》中,他借N先生之口说道:“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更为直白的则写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我的剪辫,却并非因为我是越人……也毫不含有革命性,归根结蒂,只为了不便:一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三盘在卤门上,令人很气闷。”

  既是如此,何以许寿裳要说鲁迅“对于辫子,受尽痛苦”呢?鲁迅在《风波》中写到“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一则引起了不必要的麻烦,有几位同学厌恶我,二则“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最苦的是回国后,没了辫子虽然没被杀头和逮捕,然而人们异样的眼光却让人很不自在。所以他才在《病后杂谈之余》中写道:“我所受的无辫之灾,以在故乡为第一。”也就不难理解三十多年后他的感慨了。“假使都会上有一个拖着辫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壮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见了恐怕只以为珍奇,或者竟觉得有趣,但我却仍然要憎恨,愤怒,因为自己是曾经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辫为一大公案的缘故。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

  不可否认,鲁迅将辫子剪掉,也不会不受斯时斯地风潮的影响,然而并没有一般论者所认为的那样金刚怒目。更何况即便仅仅是为了方便,鲁迅才将辫子剪掉,也一点儿无损于他的伟大和深刻,反倒更显出他的可爱。

  “不虚美,不隐恶”是写史者的基本要求之一,然而我们往往又会被自己的情感左右,正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德》中说的那样“情能汩性以自恣”“人有阴阳之患”,要想克服这一点, 就得平心静气。“文非气不立, 而气贵于平”,信哉斯言。

责任编辑:li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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