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下)

科普中国-科幻空间 2020-11-20

周四下午,我早早吃过简单的晚饭,正在收拾行李,小心地把机器分拆包好。一阵剧烈的牙痛突如其来,几乎让我痛呼出声。靠!什么鬼!难道是几个月前才刚补过的那颗?我嘶嘶吐气,捂住腮,抓起桌上的钱包,锁好门,找大堂罗伊问了最近的牙科诊所方向,跳上门口一辆摩托飞驰而去。“稍等会儿。”唯一那张完好的椅子上坐了个白人男子,唯一的医生正在他大张的嘴里忙个不停。等不了了……我心中大吼。好在真的只是稍等了一会儿,那男子往旁边漱盂里吐了几口,慢慢站起来,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拖着步子,倒进我刚才那把椅子里,显然还没完全恢复。我赶紧坐进椅子,张开嘴,指着疼痛的位置。医生一边用镊子夹着棉花,在我嘴里鼓捣着,一边慢吞吞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谁给你出医药费?”男子开口,话音还很含混,咬着棉花似的:“医疗保险会报销一部分,还好,只打掉了这两颗。我还能嚼杏仁么,医生?”可怜的游客,多半是喝醉了酒跟谁打架了,大白天的。“哈,放心吧!你回国休假的时候搞两颗假的不就完了,我们这儿的质量还是不行。”“我讨厌假牙。我还年轻呢!呼!我倒是担心那小姑娘,回头有她受的。”“放心吧!扎哈拉不会怎么样的,我们这儿不都这样?孩子一生下来——嘿,妥了。说不定被你这一搅,那男人家还会再多凑两头牛去。”噗……我猛地一喷,差点被嘴里含着的漱口水呛到。“你说……谁?”“我侄女啊。”“你说她叫扎哈拉?”“对啊。”“那个扎哈拉?今年十二岁?家里第四个孩子?”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全名。“没错,你认识?”我一边请医生继续,一边问旁边的男子怎么回事。“库普拉,听说过吗?我这已经是第多少回了?100多个小姑娘呢,我们那儿救过的、收留的。哈,幸好我抗揍!老伙计,要是每次都把牙打掉,你可发达了。”“说实话,你们完全就是多管闲事——我知道你人不坏。”医生转头对我道,“这儿有个小洞,我们这儿的芒果太甜了是吧?哈哈!”那台老旧的机器在我牙上滋滋钻着,钻头喷出冰凉的药水。我越听越糊涂,苦于没法说话,只能在刺耳的钻头声中听那白人含混不清地吐槽村里人的顽固和狡猾。好容易等医生收工,摘下一次性手套,我忙吐掉难闻的药水,漱了口,摸摸止了疼的腮帮,转头问他:“库普拉是什么?”白人男子名叫芬(这名字……跟我妹妹一样),荷兰人,本地NGO员工,专门救助失学儿童和童婚少女。芬跟着我走出诊所时,我已经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就是扎哈拉小姑娘刚遭遇了苏库玛人最爱干的野蛮行径:“库普拉”——也就是抢亲,或者说光天化日下的绑架强暴更准确些,芬撞见的时候出手阻止,虽然他身材高大魁梧,却奈何寡不敌众,仍是被男方几个人揍得半死,两颗牙齿光荣牺牲,好在小姑娘倒是趁乱逃走了。“还好。”我松了口气。“好?一点也不好,那帮人迟早还会再去,下个月,或者下周。一旦被惦记上,就别指望了。”“她家人会管的,他们还打算拿她换牛呢。”“放心吧!”他学着牙医的腔调说,差点把我逗笑了,“抢走了他们也不会管,至多找上门去,多少要几头牛走。我见得多了,打折总比白给强。哼哼。”“那你还出手?明知道没用。”“救一回算一回吧,可惜穆图阿那家伙——哦,就是牙医,他死活不肯说她家在哪,否则我晚上就悄悄把她救出来,送到我们那儿去。好几十号人呢,我们收留了。在周围的人眼里,她们一辈子就三件事:生出来、嫁掉、死掉。 ”最后那句话震动了我一下,虽然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对围过来兜生意的摩托摇摇头,继续和芬并排往前走,同谋似的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她家在哪。但我们俩可能太扎眼了,尤其是晚上。” 天擦黑时,伊瑞乌顶着一只木条钉成的箱子,穿一身褪色多年、袖子挽了好几圈还嫌长的迷彩服,如约出现在酒店大堂。看见我身边多出来的芬,他疑惑地眨眨眼,有点发愣。“嘿,大英雄。我猜你父亲是军人,对吗?”芬早吐了嘴里的棉花,缺了两颗牙仍然伶牙俐齿,说话带点大舌音。小伙子机械地点点头,紧张得说不出话。听完我临时增加的计划:由他悄悄领着扎哈拉出来,尽量别惊动她家人,再由芬带去收留所,他略一犹豫,便点头答道:“好。”计划执行得很顺利——至少前半部分。我和芬一边一个,倚在枯水期露出的桥柱上,他那辆黑乎乎的日本二手皮卡就停在不远的河边。我们俩正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动静,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伊瑞乌的声音:“这儿,嘘……”黑暗中,一个柔韧的小身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腰,细瘦的小手十分有劲。“扎哈拉?你没事吧?”她半天没开口,只是把头扎在我胸前。我拍拍她肩膀,把她推开一点:“听着,这是今天救你的这个人,芬那儿有家收留所,全是像你一样的女孩子,他们会教你们读书、学手艺,以后还可以帮你找工作……”芬适时地俯下近两米的高大身材,凑近小姑娘,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嗨,扎哈拉。”一阵高分贝的尖叫震懵了我。芬早已高举双手后撤:“对不起,对不起,吓着她了。估计是今天吓坏了。”“嘘……没事,没事……”我慌忙将她的头重新揽入我怀中,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片刻后才又重新平静下来。远处似乎有火光亮起。我蹲下身,直视着她:“扎哈拉,你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决定今后怎么生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跟他走。芬不是坏人,他今天刚救了你……”“不!我不回去!让我跟你走吧,姐姐!让我跟你走!伊瑞乌说,你要带他去达累斯萨拉姆了……我可以帮忙干活,干很多活,我会捡柴、喂牛、卖西红柿、洗衣服……”我听见一阵口哨声由远及近,芬已经撩起蒙在皮卡上的迷彩布,看来这辆车以前没少伪装。“先上车吧!有人来了。”我们三个挤进皮卡前排,能望见一行逶迤的火光朝这边包抄过来,口哨声、脚步声和皮卡引擎发动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雪亮的LED大灯照亮了石子路。我瞥见脱了白大褂的牙医胖乎乎的黑脸,他手里举着根棍子,往车身上一敲,扑一记闷响:“这叫拐卖!女儿是家里的财产!”芬猛地一倒车,拐了个大弯,趁包围圈还没合拢之前,已经绕开人群冲了出去:“这叫越狱!她并不归你们所有,我的朋友。”有几块石头从背后朝我们飞来,我忙按住两个孩子,俯下身趴在座位上。一粒石子砰一声击中了皮卡的后窗,好在玻璃并没碎。芬猛踩油门,很快便将奔跑的人群抛在身后,这才摇下车窗,握着方向盘,朝着夜空放声大笑:“哟嗬——”我们三个也直起身,风从打开的车窗直灌进来。我不知此时扎哈拉作何感想,但她并没流泪,只是接过伊瑞乌递回给她的一个小包裹,掏出里面用衣服包着的那个水晶球,在颠簸的车座上检查了一遍,才又放回包里,然后回头直直望着蜿蜒的石子路,望着它消失在汽车尾灯黯淡的光芒里。冰凉的夜风中,我默默向坎比村说了声再见。 *** “陈芳。”“在。”“到你了。”“好。”我深呼吸两次,开门进去。这是这个月见的第几个投资人?记不清了。“空气取水器?”“是的。我们的空气取水器跟德国、以色列、法国的原理都有所区别,目前在世界上属于……”“这东西跟人工智能有没有什么关系?就是AI。哦,或者有共享概念也行。这是我们这个季度重点关注的风口。”“呃……没有。但我们的空气取水器已经完成专利申请,原型机也通过了不同区域实地测试,已经能实现沙漠、草原、海平面等不同温湿度和工况的取水作业,也就是说……”“对不起。3分钟到了。” 我连失落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忙钻进大厦洗手间,开始换装。连洗手间也用了奢侈的防晒透明幕墙,俯瞰本城金融区的一众高楼,对面的深色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我飞快地把唯一这套专门见投资人穿的套装剥下来,小心封进防水包装袋,叠进包里,换好制服,匆匆往外走去。经过占满墙面的大镜子时,我顺道整理了一下仪容。“咦?陈芳?”一张精致的巴掌脸,写满意外,浓密的长睫毛,丰润的红唇,白皙的手指捧着粉饼盒,正挑眉看我。是本科同学,白富美颜青,据说家里托人,去了设计院还是业主单位的,想来的确也该是在这些高楼中的某一幢吧。镜中,我驮着个大背包,穿着卖场不太合身的制服,素着一张脸,头发简单扎成导购员标准发髻,更显狼狈。“哦,过来办点事,同事还在楼下等。回头聊啊。”我逃也似的继续往外走。“哎——那个,下个月同学聚会,你去的吧?通知你没有?胡淳好像得奖了哦,哈哈。”我心里一阵刺痛:“嗯,通知了的,到时候看时间。去了找你。”夕阳的余晖里,我匆匆背着包,木然往卖场走去,请假出来并不容易。我耳中回响着昨晚妹妹安慰的话:“没事的,姐姐,你现在只是人生暂时的低谷,只会向上走的,因为不可能更糟了。”但愿如此吧,哈。一辆装满建筑材料的卡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扬我一身沙土。 今天是发饷日。卖场晚上客人寥寥,我尽力维持着主管要求的“专业”微笑,耐心向珍稀的潜客解释:“不会,这款净水器采用的是最先进的美国RO反渗透膜,您担心的细菌是无法通过的,可以放心饮用。”孔径约为0.0001微米,虽然浓缩的进料液中含有的微生物会因新陈代谢,在膜表面产生絮状粘液,从而造成膜的侵蚀。我在心中默默补充。等巴望的工资到手,虽只是微信上几个不起眼的数字,但我的心情仍然好了起来,又想起那天傅教授的话,不禁莞尔:“虽然你们现在都用什么信转来转去的,但像我这种老年人,还是习惯老办法,实在。”教授是不会用微信的,他同样不会撒谎。那天在书店的咖啡桌上,傅教授把信封推给师姐,留恋地轻轻在信封上拍了拍:“这是最后一笔,专项经费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自己,去找社会投资人了。好在样品阶段已经完成,空气取水的理论,和概念已经实现。剩下的,就是你们作进一步的,改进和量产应用了。”每说几个字,他都会俯下白发的头颅,喘息片刻,但仍挺身坐在椅上,维持着平时硬朗的形象。教授不会撒谎。师姐扶他起身出门,送他上车,后来才告诉我:“没有什么专项经费。没申请下来,都是教授自己的积蓄。”工资分成四份,一份转给爸妈妹妹,一份给师姐抵点房租,一份吃饭,还有一份,可以寄给扎哈拉。那小姑娘啊,说起来,自从去了达市,她还从来没主动找我要过什么呢。 其实在那辆飞驰的日本皮卡上,我不是没犹豫过。朋友云洁也只是交换教师,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啊,我们能养得活吗?好在有芬。高大的荷兰人主动提出,可以向他们NGO申请一笔特别资助,虽然扎哈拉不在收留所居住,但学费和日常开支就算是有着落了。就这样,她和伊瑞乌像移栽的小树一样,在云洁那套小小的公寓里扎下根,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一间小卧室归了她,伊瑞乌睡客厅。芬和我仍然保持着断续的联系,后来牙医穆图阿带着小姑娘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去过收留所,还好没找到人,只得悻悻而归。据云洁说,扎哈拉成天比她还忙,每天五点起,趁云洁还在睡,先蹭她电脑上网,接着溜出去帮院子里好心的邻居卖东西,有时是牛奶,有时是土豆,挣点零钱,再去学校上课。放了学不是学英语,就是两个孩子泡在客厅里嘀嘀咕咕。伊瑞乌加入了一个兴趣小组,受老师启发,准备仿照南非的河马水辊,对传统水桶进行改良,扎哈拉帮着在纸上画桶,画了一个又一个,然后借她手机拍给芬瞧,每天总要鼓捣到夜里九十点钟,非得她熄灯才肯睡觉。周末扎哈拉则去大象孤儿院做义工,帮忙给多半因为象牙失去父母的小象孤儿们洗澡喂食。还有好玩的:她给扎哈拉买了罐曲奇饼干,小姑娘舍不得吃,每天只肯吃一块,好容易吃完了,还把饼干筒留下,郑而重之地在筒身上贴了张纸条,上书一行大字:“乞力马扎罗”。但凡出去卖牛奶土豆挣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钞票和硬币,她都分成两半,一半主动交给云洁,一半通通塞进饼干筒里去,很快已积了一堆。 等我拖着脚步回到公司兼家的宿舍,师姐还没回来。她比我可忙得多了,毕竟要撑起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还要让项目运转下去,在这座B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边刷牙、边打开电脑,每天晚上,至少这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网络电台照常播放着英文听力音频,电脑上的推送弹出消息:“风力发电涡轮机,可提取淡水,40万英镑一部。”好家伙!这么贵!想想郑老师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或者应该叫他“郑老板”更合适?“我们公司投资来做,一开始就是得卖到几十万美金的价格!你们所谓的那些目标群体根本就买不起!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大西北农村的垦荒者、非洲草原的游牧民,哈?拜托!我是投资,又不是做慈善。除非后期大规模量产或定制,把成本大幅降低。你们俩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宝贵的机会成本!时间就是金钱,懂不懂?这么直白的道理,上到博士了,怎么还要我来教?”郑老板的商业常识比我、甚至比师姐都要发达得多。所以他的公司才这么风生水起,一年的项目能排上十几个,其中大半有专项经费支持;所以他才会招揽我和师姐带专利过去,为他的项目组效力,开出的条件令人几乎无法拒绝;所以师姐拒绝了他。师姐说,时间除了是金钱、是机会成本,还可以是点别的什么。而我站在师姐这边。 这时,手机上弹出条云洁的微信,英文,一看就是扎哈拉蹭她手机发的。“芳姐姐,我又想到一个办法,但他们都说不可能,只有伊瑞乌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要问问你。”“什么办法?”“当然是保护雪山的办法。你知道的,我的梦想。”“嗯,你想做艾尔莎。”那是我从达累斯萨拉姆出发回国之前那天晚上。我请收留他们俩的朋友云洁和两个孩子一起吃了顿饭,地点是芬推荐的一家价格实惠、却可以眺望无敌海景的海边餐厅。如坦桑石般深蓝纯净的夜空中,南半球满天灿烂的群星汇成辽阔的星河,直垂落到海中,我捡起树下的一朵蓝花楹,插在小姑娘蓬起的黑发里,对她说:“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孩子,扎哈拉,你想做哪一颗呢?”而她却只是看着大海与星空的交界处发愣。那是她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海。过了良久,她才回答:“我想做让乞力马扎罗有雪的那颗。我想做艾尔莎。”这句回答当时让我心中一暖。我当然一直记得,怎么会忘记?“我上网查了,全世界的雪山冰川都在融化,到处都一样,加拿大、瑞士、南极,还有你们中国。”“是吗?你已经是专家了。”我知道,玉龙雪山的冰川也正在融化,因为我的家离那儿并不远。我关掉英语音频,起身倒了杯水。“可是瑞士的雪山已经好多了,因为它们盖上了被子。”那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罗纳冰川,所谓被子便是绝热毯——弗利兹·兰多特公司的“冰雪保护者”,上层聚酯反射紫外线,下层聚丙烯隔热。小规模试验成功,覆盖区域的冰川融化减少了80%。“所以他们都说,这不可能,我就不服气,给他们看了盖被子的雪山,他们又改口说,我们的雪山不可能。”“亲爱的,恐怕他们说的是对的。”每平方英里1200万美元,对坦桑政府来说,不如在山顶直接铺层钱算了。我仿佛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睛快要流下眼泪的表情:“别气馁,扎哈拉,肯定有办法。”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搜索着,“还记得马塔伊博士吗?”小姑娘蔫蔫地回复了一个字:“是。”“你看,她是专家,最懂种树了,所以关于种树的事,你问她准没错。同样的,关于冰川,世界上也有几个人最懂了,比如说,汤普逊博士。”我发过去一个链接:汤普逊教授,极地研究中心,美国俄亥俄大学。研究冰川最著名的西方学者之一,泰勒环境成就奖得主。“找找看,他有没有邮箱。”“好!”扎哈拉似乎又恢复了活力,“我还在重新学英语,原先的语法不太对。可以先用斯瓦希里语写封信给他。”我一口水险些喷到手机上:“不行,亲爱的,这次用英语写吧,他看不懂的。”“为什么?他不也是博士吗?” 六一儿童节快到时,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新衣服?还是手机?说起来,除了那个粗制滥造的水晶球,我还什么也没送过她呢。屏幕背后,扎哈拉脱口而出:“雪!你要能送我一场雪该多好啊,姐姐。”我只觉满头黑线,不由语塞。我真不是山神鲁瓦啊……“伊瑞乌都跟我说了,你那架机器既然能从空气里收集水蒸气,再变成水,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让水变回水蒸气。水蒸气会变雨,我们再搞个沙冰机什么的,把雨放进去变成雪,不就行了?雪山不就保住了?”嗯,我还记得山上倒立的伊瑞乌滑稽的模样。其实局部的人工降雪并没什么稀奇,滑雪场早就在用了,不外乎气泵,空气压缩机,晶核,雾化水。问题是,这解决不了问题。“求你了,姐姐。就一场行吗?别的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心软了。可这是要我六月飞雪呢……气温也不允许啊。 那句鸡汤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一个人全心想要一件东西,全宇宙都会给他让路。儿童节那天,同乡的师兄正好回老家接女儿,我可以蹭车,看看爸妈,然后去趟玉龙。“张姐,”我小心翼翼凑到正在查单的主管旁边,“今年的儿童节碰巧连着周末啊。”“嗯,说事儿。”张姐神色不耐。我咽了口唾沫:“所以我想请两天假,回老家看看。您看行吗?”张姐没放下计算器,只抬了抬眼皮,乜斜了我一眼:“儿童节?你当妈了?”“没,”我忙赔笑,“哪能呢?连男朋友还没有呢。我是想看看我妈……”“那你过什么儿童节?过双十一还差不多!去去去,少给我添乱啊,一边儿去,干活儿去!”我悻悻走开,过了会儿,组长却将我一拉,进了楼梯间:“傻啊你,找她请什么假?你悄悄的啊!我这儿给你顶两天,回来你再顶我,算换休不就完了?赶紧回去。” 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到老家楼门口,却又踌躇起来,就站在树下给妈妈打电话。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么?“喂,阿芳?阿芳啊,是你吗?”我哽着嗓子,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在那边吃得好不好?回来妈包汤圆给你吃啊。”我湿了眼眶,嗯一声,就要伸手到包里拿楼门钥匙。“阿芳啊,也不怪你爸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找个正经工作,成天这么辛苦,图个什么?林阿姨那个儿子啊,是又老实,又肯做事。你嫁给他,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好!你回来我就带你去见见啊!爸妈都是为你好。回来吧,孩子,家才是女人一辈子的港湾啊!”我停下脚步,透过树叶,翘首望向五楼窗户里一豆昏黄灯光,想象着妈妈额头的皱纹,粗糙的双手,婆娑的泪眼,泪如雨下。电话早断了。“对不起,妈妈,我不愿意。再见吧。”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说出口。我站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我裹着厚衣服,站在山腰,俯瞰久别经年的幼时山川。虽然搬进城里很多年,但隔着千里万里,我的根似乎仍是在这里。为了省运费,我没再往上走。我和帮忙从县城拉装备过来的小伙一起卸了车,开始着手准备。太阳能加湿装置启动后,我把手机交给小伙,请他帮忙拍些照片视频,自己则专心读几个粗糙仪表上跳跃的数字。达到预设值后,我开启了发电机,好在拿淘宝货跟以前剩的边角材料攒的简易造雪机功率够小。鼓风机朝天吹起乱雪,落在我掌心时,我面朝手机,比出最俗的剪刀手。“扎哈拉,儿童节快乐!”发电机燃料很快便耗尽,老牛拉车似的,呜呜咽咽地停了下来。我只好关掉机器。碎雪飘零,在地上覆了稀稀疏疏的一层,像骨头汤上漂浮的泡沫。然后开始非常缓慢地一点点融化,在山脊上留下东一团西一团的水渍。坚持不了多久的。如我意料的一样。看见了吧?什么用也没有。我挥舞着双臂,对手机大喊:“冰雪王国只是个童话——艾尔莎也是!该长大了,孩子!”我在心里又默默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该长大了,陈芳。”我是不是该把心里这个孩子埋在雪山上?赶紧回去上班!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与投资人和店长的战斗仍得继续。虽然投资人依旧如云中黄雀般难以捕捉,虽然导购算不上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都不算正式工作,但我可以借此果腹,又不耽误给师姐帮忙,还能保留少量自由时间,再说我卖的是净水器啊,怎么也还算跟专业沾点边吧?店长说了,要是再过个两年,连这么份临时的工作她也不会给我——因为我太老了。30岁是条危险的分界。但愿我们的项目可以成功,公司可以生存下来。否则,我很可能就只好放弃,遵从爸爸的想法,挤进哪所学校,了此残生,或是使出浑身解数,混进哪个施工单位,每隔三五年,就搬到一座不同的山里去了。 日复一日的奔波里,我几乎遗忘了扎哈拉。上次把视频发给她之后,她消停了一阵,可如今发来的消息仍有不少跟雪山有关。这孩子可真倔啊!怎么就是不信邪呢?而且就为这个,她犹豫半天,竟还是反驳了我一次,从我们相识以来,这可是头一回:“姐姐,你说的那不叫长大……我觉得,那叫放弃。”好吧,那就让她继续做梦好了。“汤普逊博士回信说,除非先遏制全球变暖的趋势,否则我们山上的富特文格勒冰川(好像是这么拼的吧?)就会率先消失。他说,很抱歉,但我们无能为力,祈祷上帝吧,孩子。出于礼貌,我没跟他说起我们山神鲁瓦的事。”意料之中。“我跟伊瑞乌说,可以很多人一起推雪球,把雪从山脚运到山顶上去。就像加拿大的弗林教授设想的那样,北极的冰太少了,我们就制造30万平方公里的巨大冰块,拖到格陵兰岛上去(那座岛好远啊),还可以改变洋流。不过他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亲爱的,山脚下也没有雪啊,还有,你知道30万平方公里有多大……”我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毕竟跟遥远的冰川和孩子的执念相比,生活的压力才更实实在在,让我每天喘不过气。但师姐每天比我更早出门、更晚回家,承包了更多的投资人,托各种关系寻找合适的客户,还要抽空跟各种工厂讨价还价,千方百计压低成本。她都没放弃,我又怎能背叛? 郑老板划出了一条新底线:如果我们死守空气取水器不放,也可以。再开发个什么别的产品,双线突进,互为补充,用盈利产品作为支撑,或许我们还能给自己留条生路。当然了,能盈利的新品得由他投资,他必须掌握完全的控制权。这办法师姐从前倒也考虑过,问题是,我俩自己哪儿来钱再开发新品呢?如果不跟他合作,这就是句废话。现在这样煎熬,算是等死;自己砸钱搞新品研发,无异于找死。也没钱可砸。还有,新品从概念到成型需要时间,等开发出来,我们早饿死了。再说,又哪儿来那么多靠谱的新品概念呢?即便只听师姐转述,我也能想象出郑老板眼镜背后射出的两道寒光。难道除了放弃,只剩投降一条路可走? 我坐在飘窗上,天上看不见星星,脚下唯有点点灯光。心有不甘,却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觉昏昏欲睡。手机一震,是云洁发来的一段视频。屏幕上先出现了一头小象,然后是扎哈拉,正戴着橡胶手套,手执水管和长柄毛刷,哼着歌给小象洗澡。小象能听懂似的,也随着她咿咿呀呀,长鼻高高举起。我嘴角微弯,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蜷缩在飘窗上睡着了。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隐秘的小湖,湖中一群野象在快活地洗澡,将柔软的长鼻探入湖中,吸饱了水,再举出水面,喷向空中低垂的乌云,化作一团团氤氲的水雾。如此循环往复。循环,循环。我猛地睁开眼。天色微明。循环!循环!加之短时间内急剧升高局部湿度? 喷洒雪晶使云层降温?压缩空气让水雾化?假设,我能实现持续的可循环过程呢?然后卖给那些滑雪场。 接下来的几天,我囤了一箱泡面,在类似梦游的状态中度过,回家的两三个小时更是都用来画图纸、测算模拟数据、找相关厂家询价、在网上收集信息。好像又回到了跟师姐每天一人一个西瓜、一袋饼干,关在宿舍寝室里,废寝忘食弄出第一张空气取水器设计图那时候。晚上,我就继续坐在狭窄仅能容身的飘窗上,脑子里满是亚利桑那大学的德施在北极造冰的资料,万家灯火在我脚下漂浮:要覆盖北极10%的面积,需要装配数以百万计的风力泵,每秒喷水7.5千克,一年才能造出1米的海冰。北冰洋的面积大约是1000万平方公里,要使风力泵覆盖10%的面积,需要大约1000万个风力泵;如果要覆盖整个北极,就得要1亿个。为了拯救整个北极而建立拥有1亿个风力泵的舰队,所需要的钢铁比美国一整年生产的量还要多。幸运的是,我的目标不是北极,需要的气泵要比这少得多。而且,我也不需要什么舰队。等我终于完成设计图,在纸上写下寥寥数语——“每小时预计120立方米,利用空气和地表下温差作为循环动力。简易版本。”这才抬起头,窗外已透出晨曦。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第一缕玫瑰色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让我想起刚到乞力马扎罗的那天,在浓绿的草原上守候的第一个日出。环球同此凉热。 可是问题来了。我没钱。别说把这个简易的初级版鼓捣出来的钱了,连飞过去那张机票的钱也没有。这可不是边角料就能凑合做成的东西。把这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告诉云洁之后——没忍心告诉扎哈拉——我大病了一场。不知是由于每天没日没夜的劳作,还是明明有了设计图、却没有经费支撑的郁闷。高烧不退的夜晚,我恍惚踏上了从没攀登过的乞力马扎罗峰顶,牵着扎哈拉,在深深的积雪中奔跑向前,银灰色的雪云密布在我们头顶,如巨龙盘空,高大的半边莲如松树般巍然矗立,在我们脸上投下雪云一样的暗影。当我躺在病床上,从遥远的坦桑传回消息:芬替我在更遥远的荷兰发起了一次网络众筹,筹得的钱居然远远超出了我跟云洁提过的那个数字。我还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呢。不过,据师姐事后笑话我说,我当时蹭地一下就坐起来了,比输液还管用。真是见钱眼开啊。师姐把手机举在我眼前,屏幕上出现了几张熟悉的脸,紧紧挨在一起。“你好!好些了吗?”这句居然是中文,大大小小三张不同颜色的脸,都一口轻微的云南腔。芬简单复述了一遍经过,又道:“别光谢我,你还得谢谢扎哈拉。”“我攒的这些钱都给你。”扎哈拉双手宝贝似的捧着个饼干筒,举到小脸旁边。我看看她,乐了:“哦,对啊,这儿还有位小投资人呢。”芬也乐了:“哈哈,不是不是,是她早帮你把潜在的主顾都找好了。”什么意思?本就头晕的我更懵了。“记得那家瑞士公司吗?弗利兹·兰多特,做隔热毯的。她现在上网写信可熟练了,前些天联系了他们公司,请他们一定赞助你,对方昨天回了信,说可以过来看看。”兰多特公司?“嗯,我给他们写了封信,布勒先生就同意了。我做得对吗?”她隔着屏幕,有点没把握地看我。“当……当然了,没问题,亲爱的。”我视线一片模糊。沙漠中的小花真的长大了。 当我再次站在那片既陌生又熟悉的蓝天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飞跑过来,风扬起扎哈拉干干净净的旧裙子,长高了不少的伊瑞乌穿着合脚的鞋,高大的芬一件整齐的亚麻衬衫,揽着单身多年的云洁玲珑的肩,正是南半球的蓝花楹满开之时,高低错落的花树如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海洋,他们俩笑嘻嘻站在花海里,手挽手望向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落下了眼泪。我想,多年以后,当我老去,我仍会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乞力马扎罗。为了避开扎哈拉的家人,我们选择了较长的路线。旅途漫长而疲惫,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当草原上悠闲漫步的长颈鹿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当雪峰上高达好几米的半边莲真真切切地绽开在我眼前,当我纸上黑白的线条落入现实,一切只觉恍如梦境。云层低得触手可及似的,聚集在我们头顶,像一群沉睡的灰色巨龙,等待着我轻轻点上一根手指,将它们从久远的沉梦中唤醒。我们的队伍缓缓逶迤着,在巨大的雪峰山脊上移动,回首望去,山体大面积裸露着灰色的泥石,与峰顶逐渐接近的白色积雪形成了鲜明的分割线。女人们也来了。很多很多的女人们。她们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有些正是芬的收留所帮助过的那些女孩,如今已长大成人。不过很可惜,这段愉快的登山之旅,芬却没能跟我们同行:他正在天上呢——没办法,钱来之不易,我们得尽量省着点花,而只有他会开飞机。每个女人背后都拖着一个个硕大的水桶,脚步轻松——这是芬帮两个孩子完成的杰作。水桶上加装了活动滚轴,容积也扩大了三倍,密封好后,轻轻一拖,水桶就可以在地面上滚动。伊瑞乌的妈妈在摩西第一个用上了这种新桶。以前汲水回家的路,她们可能得两个小时走走停停,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取水上,现在却只要半小时就可以轻松完成。虽然我跟芬说过,主要依靠的是现成的地下水,根本无需长途运输,我也携带了足够的高分子材料,可以将少数辅助用水带上山顶,但她们仍然坚持要来,我也就只好由她们去了。许许多多水桶撞击着地面,在群峰间发出雷鸣般的声音,犹如有节奏的鼓点。她们边走边唱着歌,歌声在雪峰上回荡,各色鲜艳的衣裙衬着背后浅灰色的山脊和头顶银灰色的天空。而我即将从这巨龙蟠踞的天上盗取雪种。 到达预先计划的降雪点,我们安营扎寨,分发了简单的三明治午饭。然后我在云洁、扎哈拉和伊瑞乌的帮助下,指挥着众人分组开始准备。各子系统就位后,我站在崖边,俯瞰着壮丽云山,随便啃了两口三明治,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给芬打了个电话:“一切就绪,起飞吧。”“收到。”当芬驾驶着那架我只在好莱坞大片里见过的老掉牙的螺旋桨飞机,从我们头顶低低掠过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天上传来他的一声:“哟嗬——”,悠长不绝,如同在飞驰的皮卡里,他对着星空和荒野发出的那声畅快的怒吼。随着第一阵晶体和水雾喷入空中,寒冷的气流扰动,零星雪花开始从空中落下,星星点点,如细小的柳絮。领头送水的那个女人紧张地望着空中,掸掸裙子上的细雪,口中念念有词:“下啊,快下啊,别停宝贝。”一开始,我还担心温度过高,或者气泵不够给力,雪下一点点就停,那可就达不到目标了,比上回1.0版本的失败实验好不了多少,而我对单次可持续循环时间设定的最低预期值是:至少维持一周。好在并没有。时间一点点流逝,雪却越来越多,越下越大,直到纷纷扬扬,弥漫了整个天空。我心里蹦出语文书上的一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云洁散开长发,在我身边跳起了家乡云南的舞蹈。伊瑞乌仰起小脸,张开双臂,变成了雪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扎哈拉流泪。就连她遭遇库普拉的那天,从坎比村带走她的那个晚上,也没见她哭过,她似乎永远是那张巧克力色的笑脸,什么烦心事也没有的模样。而现在她正流着眼泪,边跳边唱,那是种我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据她说,那是献给山神鲁瓦的歌。所有人中始终镇静自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多特公司的布勒。他微笑着把我唤到一旁,远离喧哗的人群:“听说你还研发了一种空气取水器?”我还沉浸在激动中,颤声答道:“是的。”“你的目标市场是?”不知不觉间,我语音竟已哽咽:“中国大西北的垦荒者……非洲草原上的游牧民……”布勒沉默片刻,手指在手背上敲了敲,这才笑道:“好吧。那样的话,得严控成本才有可能,或者走PPP之类,让政府来采购。也许,我是说也许,我能想到办法,现在还不好说。你有天使投资人了吗?回去我们谈谈?” 那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月。我收到基博峰顶发回的消息时,距离降雪点1公里处的积雪厚度已经达到3米。算不上完美,但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还有其他可以联合的力量,还能想出其它更好的办法。终会有办法的。扎哈拉、伊瑞乌、芬、云洁、我,以及乞力马扎罗,我们相遇,然后彼此成就了更好的自己。万物相互效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莫不如此。玉龙、慕士塔格、落基、阿拉斯加,我们在路上。 (完)作者:罗妍莉罗妍莉,译者,作者,在太阳系第三行星的繁华与荒芜间浪迹多年。译作两百万余字,涵盖传记、科普、人文、科幻等领域,翻译过多篇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斯特金奖等提名及获奖科幻、奇幻作品。原创小说及游记等作品散见《文艺风赏》、《私家地理》、澎湃新闻等。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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