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造物主

科普中国-科普创客空间 2017-03-16 作者:火华火华吃了吗

  母宇宙 4年前
  胰腺癌。晚期。
  他拂去显示井里的诊断报告。“多长时间?”
  “啊?”戴着增强现实眼镜的医生有些走神,“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我说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医生的额角沁出汗珠,“这个因人而异。”
  他逼视着眼前娃娃脸的年轻人。
  “以现有的医疗条件……”医生的表情有些尴尬,“嗯,不超过五年……”他顿了一下,随即急切地补充道:“其实您可以选择冬眠,上传技术……”
  他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不好意思,您……”
  他摆摆手。
  临走的时候,他说:“医生,拜托你一件事……替我保密。”
  “陈先生,”医生似乎有些不悦,“为患者保密是医生的职业操守——即使对您这样的,呃,公众人物,也是一样。”
  他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很好。”
  子宇宙DC133  247亿年后
  信号持续了——用脚下这颗行星的公转周期计量——23亿年。这是一个超级文明。陈大卫想。这个文明在它们的太阳——一颗红矮星——周围制造了成千上万个他不明白原理的装置,凸透镜般聚焦了红矮星的引力,这一股被聚焦的强大引力波刺破了空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现在,他在这里。他的时间所剩无多。
  他在星球表面无声飘行,就像个来自异次元的幽灵。苔藓在他脚下绵延翻涌——它们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植物,陈大卫猜想,为了汲取生存必须的能量,它们必须饥不择食地吞咽全波段的可见光,于是在他的模拟视觉系统里,它们漆黑幽深,铺满平原与山峦、丘陵与沟壑,像是阳光下一片永不散去的阴翳。
  血红的阳光弥散在空气中。这颗红矮星太冷、也太暗了,就像一个孱弱的老者。但在宇宙中,孱弱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它可能已经燃烧了数百亿年。如果陈大卫不关闭这个世界,它仍将继续燃烧,幸运的话,直到宇宙末日。
  此时,陈大卫已经接近“昼夜线”——因为距离太阳太近,这颗行星被潮汐力锁定,没有自转。它的一面始终朝向太阳,而另一面则处于永夜之中。昼夜线是光与暗的分界,自这颗行星形成以来,亘古未变。
  引力波信号给出的坐标就在附近。这是符合逻辑的。陈大卫想。只有在这条线附近,智慧生命才可能通过在线两侧穿行选择白天或黑夜,而不需承受永恒的炙烤或严寒。
  这颗行星上的智慧生命很有可能滥觞于此。
  随着地平线在脚下快速舒展,夜幕开始显露峥嵘——红色的天际线坠向地面,黑色的苍穹自上而下,准备接管整个天宇;在天际线之上,光与暗的交界处,这两个自创世以来就争斗不休的宿敌纠缠在一起,使近地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浓稠血液般的暗红色。
  倏忽间,就在那片暗红色中,硕大无朋的黑色物体群迅速在地平线上展开。它们山呼海啸般在他的视野里膨胀。陈大卫没有调用数据——仅仅根据目测,他也能判断出来,这个绵延了数千公里,几乎遮蔽了整条昼夜线的奇异丛林,很有可能是某种智慧造物。随着他的迅速接近,物体的形态逐渐清晰起来:那是数千个“一字”排开、向天空伸展的黑色“叶片”——形状和地球上的树叶相仿,个头却要大上许多——每一个“叶片”的高度都有数千米,宽度约为高度的一半。由于身处昼夜线的交界处,猩红的暮光投射在“叶片”的中下部,把它劈成红黑分明的两半,就如同无数面黢黑的巨帆,漂浮在翻腾的火海之上。
  就像是城市——一个存在数十亿年的城市。他已经接近到,能够识别出“叶片”的黑色其实来自于爬满建筑表面的苔藓。什么样的造物能够维持几十亿年而不会化为齑粉?以人类所处的文明阶段,这是难以理解的。这些——人,陈大卫心中满是敬畏,就像是能够编写自己宇宙的代码。
  紧接着,就在建筑的背阳面,他遇见了它。
  母宇宙 2年前
  白炽灯嗞嗞低吟,偶尔闪烁。陈大卫坐在玻璃隔断之后,惨白着脸,像个幽灵。
  “我只求你一件事,”陈大卫的声音在扬声器里微微失真,“请务必要答应我。”
  “你瘦了。瘦多了。”棕发女人说。
  “你还没答应我。”
  “你还没说是什么事。”
  陈大卫笑了,“简,亲爱的简,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我说出来呢?”
  简咝咝吸着鼻子:“这件事很难做,超级主机……”
  “我设了两个信托基金,一个负责‘盘古’的运行维护,”他探身向前,“另一个的受益人,是你。”
  “大卫……”简以手掩口,“我一直认为,离婚是你策划的……果真是这样吗?”
  “没办法,”陈大卫双手摊开,“在我们的法律体系里,信托基金没有财产分割来得保险——何况是对我这样一个阶下囚。”
  女人眼神里满是哀怨,“为什么?陈大卫,那个量子脑袋里的代码就真值得你为之抛妻弃子身败名裂?当一个造物主真的就这么爽吗?”
  陈大卫摇头,“谈不上‘爽’,我只想为自己的痛苦找个出口。”
  女人默然。
  陈大卫缩回到座椅里,“简,我想你应该知道,在遇见你以前,我在北山市物理研究所呆了三年……”
  人都有年轻的时候,简,那时我才刚刚大学毕业。那时候我心中只有理想:在有生之年,亲手揭开这个宇宙最后的面纱——爱因斯坦怎么说来着,“我想要知道上帝是如何创造这个世界的……我要知道的是他的思想。”我,一个无名小卒,和全世界的物理学家一起,试图用一个个复杂精妙的理论来解释世界,我们所用的数学工具甚至让数学家都瞠目结舌——但是,我们始终都没有把引力纳入大统一模型,也无法揭开量子行为的深层机理,更遑论调和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的尖锐矛盾了。理论物理就这样止步不前了,关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又为何是这样,22世纪的人类并不比一个世纪前的前辈懂得更多。理论物理学家们看不到任何希望,没有人能突破那道宇宙迷障。当时的理论物理学界流行着这样一句话:牛顿、爱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学派的天才时代已经过去,人类进入了一个高水平的智力平庸期。
  而天真的我就恰巧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在北山市物理研究所的三年,我一事无成。其实从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然而年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尽管希望渺茫,我还是相信,天道酬勤。如果我在造物主的眼皮子下皓首穷经枯坐一辈子,只为一窥祂创世的秘密,那祂无论如何也会大发慈悲,给我点提示吧?我只能靠这种想法拯救自己,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自己,就算这样耗下去,宇宙也不会退让分毫……但是,即使是自我催眠,也会有醒来的一天。我记得,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正在电脑上演算着某个理论模型,所长找到我。
  “小陈呀,”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们所马上就要改制了?”
  我说我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由于经费难以为继,为了让研究所继续运转下去,所长四处奔走,终于说服了一家民营高科技企业为我们注资。前提是,我们的研究工作要转向这家企业感兴趣的方向,并进行一定的人才和技术输送。
  所长接下来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所长是个严肃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还从未与我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他说:“小陈呀,像你这么聪明,功底又这么扎实的年轻人,在我们所里搞研究,实在太浪费了。”
  “没关系的!”我急忙接话,“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所长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难忘——就像在看一个食古不化的笨蛋;而他那悲哀的神情又分明在说,他本人也在此之列。“你做了什么工作?”
  在我张口结舌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们每个人,”所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做了些什么呢?”
  所长是来问我,愿不愿意去那家企业的研究部门工作——待遇不错,又有前途,最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我能做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我去了智和——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你。我是被客客气气地“送走的”,在别人看来,我的离开,和很多人一样,只是因为需要生存下去,需要养家糊口,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的物理之路走到了尽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的物理之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走到了尽头。而无数个这样的尽头叠加在一起,就成了物理学的尽头……
  “所以你不快乐,即使你后来成了世界首富,你仍然不快乐。而唯一能让你解脱的,就是创造宇宙……”简怔怔地看陈大卫,“可你应当清楚,你创造的宇宙——无论有多么精确逼真——跳不出人类认知的框框,你不可能通过它知道得更多。”
  “你说得对。”陈大卫叹了口气。“其实我创造宇宙,等待更先进的文明出现,只是为了得到一点点启示。”
  “启示?”
  “对,启示。”陈大卫点头,“我要的,不是一个物理学的解释,而是一个形而上的答案:我想知道,在一个最终不可知的宇宙里,智慧生命如何自处。”
  沉默了半晌。“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还没有。”他咬了咬嘴唇,“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子宇宙DC133  247亿年后
  这个——生命,自称为“零”。它有着和陈大卫一样的外形——裸体的中年男性,那是陈大卫理想中的自己。这样的坦诚相见,让他稍稍感到不自在。
  “尊敬的造物主,我沉睡了二万八千三百二十亿个周期,”零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他的模拟听觉里回响,“终于等到了您。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冒昧地解码了您的语言单元。”
  “你识别出了我,”陈大卫抓了抓头顶并不存在的毛发,“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是您携带的暗能量脉冲,”那张和造物主一样的脸上有些许得意,“脉冲触发了共生体的逻辑单元——对这个宇宙中的幽灵能量进行编码,是已知的任何终极文明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陈大卫点点头,“很聪明。”
  他们沿着零的城市飞行。零把这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叫做“共生体”。“共生体是植物——我们的物质形态也曾是植物,”它说,“共生体是我们交换物质和能量的场地,我们共同进化——显然,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们已经和苔藓达成了新的共生关系。”
  当他们即将进入星球的暗面,陈大卫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那么,把自己的余生孤注一掷到对造物主的等待中,肯定是出于某种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您终于问了。”零笑了笑,“……理由嘛,得从‘暴缩’开始说起……
  “‘暴缩’始于三万三千七百亿个周期之前,在短短的三十五个周期内,可观测宇宙的体积缩减了99%。这在我的族群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照这种速度,要不了几个周期我们就会被压缩回一个奇点。那时,我们已经在附近的星系殖民,但面对宇宙的乖戾,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世界末日就这么来了,好吧,低头认命……但是,‘暴缩’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就像它莫名其妙的开始一样,完全无法解释。
  “这一场宇宙学大事件几乎颠覆了所有人的世界观,包括我。从那以后,我投身于基础物理研究……”
  “你说的‘暴缩’……”陈大卫若有所思,“哦,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零微微躬身,“您看我猜得对不对……”
  “这个宇宙,是一个运行在超级计算机里的超级程序。这是我投身物理后数千个周期的研究成果。可以想见,因为这个理论,我遭到了多少嘲讽揶揄和仇视——有哪个智慧生命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一行行跳跃的代码呢?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一个个漂亮的数学模型在观测前一败涂地时,你不得不承认:宇宙的设计,是有缺陷的。那无处不在的暗能量、暗物质,那难以弥合的宏观和微观,那无法视而不见的对称破缺……这个宇宙有一个造物主,而对于自己的造物,祂的态度多少有些随意。‘设计论’这样解释‘暴缩’:这一次几乎毁灭了整个宇宙的事件无非是造物主出于某种原因削减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而为了维持智慧生命所需的复杂度,祂不得不大幅缩减宇宙的规模……”
  “完全正确。”陈大卫赞许道,“但对你的同胞们来说这只是猜想,你如何说服它们?”
  零盯着他,“我在思维体里创造了一个宇宙,确切地说,我在思维体里精确地复制了这个宇宙——力的种类和强度、基本粒子、量子行为的概率模型等等,精确度都达到目前认知的极限。我调快了时间流速,使那个宇宙飞速演化——以我们这个宇宙的时间计量,生命在三万个周期后出现。而在二十一万个周期后,在那个宇宙里,已经有文明能够随心所欲地改造自己、操纵物质和能量了——他们追上了我们,和我们一样止步于认知的屏障前……有趣的是,那个子宇宙里的文明也创造了自己的宇宙,并且从他们的子宇宙中得到了启示——他们告诉我,已知的所有宇宙可能都是创造链条的一环。而如果某个宇宙的文明无法完全理解它所处的宇宙,那就说明——”      
  “那就说明,”陈大卫的眼睛倏然睁大,“这个宇宙很可能并不处在创造链的顶端。”
  母宇宙 1年前
  主机浸在水池中,幽幽荧光染蓝了池水。空气闷热,他微微冒汗。
  “盘古……”他喃喃。波光在他的脸上浮动。
  简在一旁看他,“大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咳咳……”他艰难地笑了笑,“哦,你是说我生病的事……”
  简一步跨到他身边,他们四目相对,女人斑斓的眼珠一片氤氲。“大卫,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冬眠,你必须去——现在!马上!”
  他捏女人的手,“简,现在还不行。一步,只差一步,也许用不了一年……”
  “等你醒来不是照样可以……”
  “不。”他摇头,“你应该清楚,不会有拯救我这具躯壳的办法了。上传是一切疾病——当然包括死亡这一该死的绝症——的终极解决方案,当我醒来,肯定已经身处赛伯世界了,到时候能不能接入盘古是个未知数。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就这么放不下你所谓的理想?”女人的声音喑哑下去,“爱情,生命……在它面前就这样不值一提?”
  “哦,简,”他脸上的戏谑被疼痛扭曲着,“你爱的不正是我这一点吗?”
  简甩开他的手,偏过头。
  他尴尬地笑了笑。“还是来看看我们的进展吧……”他比划着手指在显示井里调用数据,“哦,已经有文明在建造行星际飞船了……不,还不止……”
  “发现你设置的后门后,几乎所有的用户都在‘天堂之门’里打了补丁,盘古再也偷不到运算能力。为了维持这个宇宙的运转,我只能大幅减少它的内容物并且调慢速率……”
  陈大卫的眼珠来回滚动,“你划出了1%的中心文明圈,删减了其他,在现有运算能力下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文明的火种——这招漂亮。”
  “不得已而为之。”
  “照现在的速率……一年内大概率会出现超级文明。”
  “已经有这样的文明了。”简盯着他的脸,“控制火,加工金属,发明文字,构造科学体系,学会发电,建立全球通信网络……然后,上传自己——我们的文明正处于这个阶段。最后,为了能够进行恒星际旅行,文明很快就走上了一条经济、便捷,几乎是必然的道路:抛弃物质躯体,把自己纯能化——既然已经能上传自己,这一步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陈大卫若有所思地点头,“在同样物理定律支配下的宇宙,科技的趋同性……”
  “随心所欲地操纵物质和能量,然而始终无法突破认知的藩篱——科技就这样到头了。”她叹了口气,“大卫,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里寻找你要的答案。”
  陈大卫的手指在全息井里静止片刻。“我在等它们寻找我。”他说,“我在等它们参透宇宙的设计本质——”
  他冲她笑了笑,“然后下定决心寻找自己的造物主。”
  子宇宙DC133  247亿年后
  “你的理论是符合逻辑的。”陈大卫说,“而这个逻辑推演的自然结论是……同样存在认知极限的我的宇宙,可能也只是“创造链”的中间一环。”
  零点点头。
  “如果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假设我的宇宙——和你的一样,只是一个超级程序,那么在我的宇宙之上,就存在另一个宇宙;而在那个宇宙之上,同样有可能存在着宇宙——从逻辑上讲,这个创造的链条可以不停地向上追溯。说到底,你的理论只解释了自己的宇宙从何而来,却没有解释一切的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是谁、或者是什么创造了那个原初宇宙!”
  “这个问题过于形而上了,并不属于科学的范畴。”零笑了笑,“不过我可以提供给您一条思路。
  “在您的问题里,暗含着一个基本的认知,那就是有因必有果——总要有一个宇宙从虚无中创生,‘创造链’才会延伸下去,对不对?”
  陈大卫点了点头。
  “逻辑是世界运转和智慧生命思维的内禀属性:因果,与非,A大于B、B大于C则A大于C,等等等等。”
  “这有什么问题吗?”
  零又笑了:“逻辑对宇宙是必须的吗?”
  这个问题一下让他愣住了——难道不是吗?
  “可惜的是,我们永远都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零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对于作为计算机程序的宇宙而言,逻辑是必须的……”
  陈大卫的五官扭结在一起,“啊……我想我明白了!计算机是逻辑的引擎,运行于其中的程序也必须在逻辑的框架内执行,否则就会崩溃——所以宇宙的运行、我们的行为和认知才会如此严格遵循逻辑的规范,但是——”
  “但是,”零接过他的话,“‘原初’宇宙不一定有这样的限制。”
  “这……”
  “这就意味着,不一定有先后,不一定有因果——所以,也就不一定要有开始,或者什么‘第一推动’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陷入死循环的蹩脚程序。作为逻辑生物,我们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不存在逻辑的世界。但零的话,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也许,“创造链”没有起因、没有肇始,它就那样存在,自成因果;也许,“创造链”的起点和终点重合在一起——“创造链”不是“链”,而是“环”;也许……
  这宇宙真他妈让人抓狂。
  ……
  他们并肩飘行在共生体的背阳面,这里没有苔藓生长,蓝色的“叶脉”(零称之为“纤维”,陈大卫倒觉得“叶脉”更贴切)密密织织,与夜空中的星河交相辉映。
  “尊敬的造物主,”零说,“创造宇宙从来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处于您所在的文明阶段。而尤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您刚才提到,您是这个宇宙唯一的造物主……”
  “呵,”陈大卫苦笑,“当一个孤独的造物主,代价不可谓不大。”
  “愿闻其详。”
  陈大卫不再飘行,零也停了下来。“在创造这个宇宙之前,我是我的星球上最富有的人。创生宇宙的想法完全来自我青年时期该死的理想主义,当时我以为,以我的财力,要实现这个想法并不困难。我投钱制造了盘古——一台以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祇命名的超级计算机——在这台超级计算机中,我尝试着小规模地制造宇宙。一开始,由于初始参数设置的随意性,我失败了很多次——生成的宇宙要么是一团滚烫粘稠的浆糊,要么黑暗冷寂没有一丝热气;要么蜷缩在极小尺度的高维,要么被拉成无限长的一维细丝或者无限宽广的二维纸片……这许多次的失败让我明白:我身处的宇宙,是巧合中的巧合,而想要得到这样一个稳定自洽的宇宙,只能精确复制现有宇宙的各个常数——当然,这个你肯定明白——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在我后来创造的宇宙中,有了星系与星云,恒星与行星,类星体与黑洞……我们宇宙里有的东西,计算机里的宇宙都有——除了生命。相同的了无生气的宇宙生生灭灭了许多次,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让我困惑了很长时间:难道生命真的需要某种智能设计?难道造物主要做的不只是选定常数并启动宇宙,还要播种生命?这和我的世界观是不相吻合的。那段时间我茶不思饭不想,牙齿痛得睡不着觉……”
  零在它借用的脸上精准地表达了同情。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瞥见一本躺在书架里二十多年的书……《复杂》,梅拉妮·米歇尔著,讲的是复杂性理论……”陈大卫咧嘴笑了笑,“哈,复杂性理论!我就是在那一天开悟的;我就是在那一天开始相信,也许真的是上帝祂老人家要给我一点提示……”
  “自组织生命的出现需要宇宙有极丰富的细节和极大的复杂度,”零接话道,“这就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先前的宇宙所欠缺的。”
  陈大卫点头,“要实现智慧生命需要的复杂度,盘古那么点儿运算能力根本达不到这种要求。运算能力!这才是我人生中遭遇到的最大困难……”
  “其实如果时间足够,”陈大卫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可以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的,但是……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做了一件让我身败名裂的事:我在公司最新开发的人机界面‘天堂之门’里藏了一个后门程序,只要有人使用‘天堂之门’接入互联网,这个后门程序就会从他的电脑里偷出一小点儿运算能力分给盘古……想象一下,如果无论任何时刻都有超过十亿的用户使用你的软件……”
  “这么说,”零眨了眨眼睛,“这个宇宙是偷来的?”
  “哈哈,千真万确。”
  “以我的文明的道德观,这不算什么。”
  “你们提倡共生、共享,但我的同胞可都是些自私的动物。”
  “所以?”
  “所以,”陈大卫吸了吸鼻子,“在真相大白之后,我进了班房,而你的宇宙——噗!只剩下了1%。”
  母宇宙 1小时前
  线缆插进后颈的接口,刺痛,沁凉。世界开始摇晃,意识在慢慢衰减。
  “简,”他闭着眼睛,“我相信我快要死了。”
  “至少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哈,很无情呀。”
  “有情阻止不了你,有情也拯救不了你。”
  眼前的黑暗中有五彩的弧光跳跃,他深吸一口气,说:
  “我多想进入这个宇宙的速率……这样我就又有了几乎用不完的时间……”
  “你知道你的大脑无法承受……”
  “是的,我知道……”他的手在身边摸索着,他碰到了冰凉的皮肤和坚韧的骨节,他的脑海里泛起涟漪,“啊,简,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牵手时的情景……”
  沉默了几秒钟,他以为自己已经进入另一个宇宙。可简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我永远都不会忘——那时你的手,比现在温暖。”
  “现在表白还来得及吗?”
  “除非你从那个该死的宇宙里活着回来。”
  “我……争取吧……”
  他坠入血红色的阳光中。
  子宇宙DC133  247亿年后
  “我有一点疑问,”陈大卫问,“你的那些同胞,那些文明,那些智慧生命,都在哪里?”
  “不存在了。”零的回答让他浑身发冷。
  “我不明白……”
  “凡存在的,皆有尽头。对文明或生命来说,都是如此。”
  “可你……不是还活着吗?”
  “我是个例外。我是为了等你。”
  “这么说,你的同类、也许还有这个宇宙中其他的超级文明,他们明明有能力,却拒绝了永生……为什么?”
  “尊敬的造物主……”零幽幽地说,“虽然现在对你这样说可能太早,但我相信这也是您求索的一部分:当一个文明最终摆脱了物质躯体的桎梏,将自己纯能化之后,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近乎无尽的时间。而在这无尽的时间里,他们会走遍宇宙的每个角落,穷尽世间的一切真理;他们无法再有任何的新鲜体验,当生命看似向前、其实只是钟摆般地往复运动——他们会发现,那悠长的时间,更像是一场无期徒刑……
  “所以,每个文明、每个智慧生命的必然之路,就是自己拥抱死亡。”
  陈大卫怔怔地看它。
  “不过这个宇宙不会就此沉寂下去,”零再次展露笑容,“我们的这一轮文明虽已终结,但下一轮文明也在萌芽——虽然文明重生的时间一轮比一轮漫长,但只要宇宙还在,它总会像种子一样,顽强地破土而出。”
  ……
  到离开的时候了。
  “尊敬的造物主,”零向陈大卫致告别辞,“我要替那些曾经存在过、体验过的生命感谢您;我也要替那些继起的生命感谢您……对我们来说,万事万物皆因您而来。”
  陈大卫摆摆手:“没什么可感谢的。我创造宇宙,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
  “我明白。”零笑了笑,“不过对宇宙来说,目的并不重要,不是吗?”
  是啊,陈大卫思忖,对宇宙来说,如果不存在因果,“目的”就只是个毫无意义的词。
  疼痛突然袭来,他的身体变得模糊。
  “最后一个问题,”陈大卫焦急地吐字,“那些围着太阳的装置,是什么?”
  “翻译成您的科学体系里的语言,”零挤了挤眼睛,“超引力子耦合透镜。为了让我闭嘴,我的同胞们捐出殖民地税收的0.1%,造了这些小玩意儿——尽管说它们并不关心结果。”
  “我开始欣赏你们的道德了。”
  “古语怎么说来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哈哈。”他想了一下,“还有,不要轻易结束生命……”
  下一秒,他与这个宇宙中断了联系。
  母宇宙 112年后
  离别总是很难,尤其是,在你知道这很可能是永别的前提下。
  “谢谢你,大卫,”简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完满的人生……”
  “多长时间?从奄奄一息的我被上传到现在,过去了多少主观时间?”他莞尔一笑,“一千年?一万年?在超高速率的赛伯世界里,你和我,简·斯特恩和陈大卫,完成了一个爱情神话。”
  “而如今你我将彻底成为神——抛弃人的欲望,人的恐惧,人的眷恋,人的一切……大卫,我将向星空进发。我再次邀请你:与我同行吧。”
  “哦,简,你知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答案之外的答案?”
  “对,答案之外的答案。”
  简叹息一声,“那么,你会来找我吗?我是说,在完成这一切以后。”
  “会的。”他说。尽管他心里知道,这很难。几乎没有人能够承受悠长时间的煎熬。
  除非这个人在等待一个答案。
  简离开了,而陈大卫的第一个超引力子耦合透镜也完成了。他在地日拉格朗日点上欣赏自己的杰作。还需要11533个,他想,这样的工程量只能到柯伊博带去取材了。
  但工程总有一天会完成。届时,他会选择沉睡。
  沉睡,直到太阳膨胀、缩小,最后熄灭。
  或者,直到某些奇怪的暗能量脉冲唤醒他。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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