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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举

蝌蚪五线谱 2017-04-20

  关上画室后,潘兴重启了人格。
 

  进度条缓慢地加载着,重启就像一场恼人的春雨,会持续好长时间。但今天他没空不耐烦,心里被挫败和不安占据着。今早打碎的餐盘带给他不详的预感,使得他喝咖啡时忘了放糖和奶精,浓郁的酸苦味叫他无法忍受,又漱了一遍口。

  吐泡沫时,他的脑内芯片一如既往地工作着——她的声音提醒他该去医院了。年老的他已经不习惯被其他人打扰,即便是声音也不可以。他望着镜子,擦了擦皱纹满布的脸,确认满头银发还算整齐后,穿上了浅蓝西装。拿烟时迟疑了片刻,但还是揣上后才出了门。

  排号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抽了三支烟,比平时抽得少,抽得慢,像是留恋一位旧情人。白乐乐离开后,他习惯了吸烟,转眼已经二十年了。过去他总是劝身边的朋友戒烟,可当他沾上后才明白其中的滋味。他到现在都不喜欢香烟的味道,也不适应二手烟,但香烟确实陪伴了他许多年。二十年里,他一次次被白乐乐要求戒烟,可当她离开,空窗期的他又会再度点燃,在晦暗的卧室里,在寂寞的厨房里,在喧嚣的夜店里,他一次次点燃,陷入浓稠的思绪里。

  坐在医生面前时,他显得很不自然。他一直很畏惧穿白大褂的人,这些深刻理解生命的人,反而有种不祥的气息。他的耳畔意外响起餐盘碎落的声音。

  这是幻听。他安慰自己,尽力摆脱臆想,等待医生的结论。医生下结论时没有感情的波动,他说得准确而细致,尽到了职责。

  转眼间,不详的预感变成了沉重的现实压在了潘兴的心上。

  他恍惚地走出医院,坐上了出租车。司机有一根机械手指,说是年轻时帮派械斗后留下的,但潘兴现在无意搭话。他的眼窝比平常更加深,像要陷入回忆里。

  他的小区搭载了功能强大的虚拟人格,不仅完美地服务业主,而且跟不少业主建立了友谊。有些业主甚至拷贝了虚拟人格的副本,载入了自家的电器。而潘兴在这里住了四十年,它对他早已熟悉不过。当潘兴以极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走进小区时,它载入一位机械保安的身体,急切地关心道:“你怎么呢?巨额存款被冻结啦?”

  虚拟人格最难学会的就是幽默,但确实帮潘兴定了定神,浅浅地说:“没事。”

  “看你这状态可不像没事的样子。今晚来参加业主舞会吧,据说有些年轻女孩儿盯上你好久了。现在老帅哥就是吃香……哎……你怎么走啦!”它见潘兴走远,转眼载入他身旁的机械园丁,“你到底……”

  接着,它选择了闭嘴,因为他看到了潘兴的眼神。虽然他难以读取眼神的丰富内涵,但他知道,之前有个投资失败后自杀的人,跟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根据人类行为学,情绪当下的开解都是无效的,他能做的只有盯牢他,尽量阻止意外发生。

  它没有足够的把握,救援白乐乐失败的案例依然影响着它对概率的判断。

  回到家,潘兴疲惫地钻进被窝,想着“肺癌”“绝症”“三个月”这些关键词,身体崩成了一张快要折断的弓,陷入噩梦包裹的沉睡中。

  直到一个声音的响起。

  “你好讨厌,没等我就先睡了。”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夜风进入他的身体。

  此刻,房间被银色的月光填满,而她坐在床畔,带着淡淡的颜料气息。

  他抱着白乐乐,陷入无声的哭泣中。

  此刻,进度条在读满后缓缓消失了。

  白乐乐去世半年后,公司合伙人给他放了一个长假。

  “老潘,要不然……你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一向豪爽的老友变得吞吐,潘兴俨然成了公司的负担。

  “那我把初拟的合同文件和渠道进度发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脑内芯片。

  “老潘,你我是兄弟,但你最近干得……太勤快了,你知道,职权方面……”老友企图解释,但被潘兴打住了。

  “我明白,”公司资料全部离开了芯片,他有种踏空的错觉,“谢谢你。”

  他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家里杂乱而且布满了灰尘。来门前讨食的猫因为无人喂养,而放弃了这个据点。没人住的房子坏得特别快,抽油烟机和卧室的灯已经坏了,冰箱里的素菜和剩饭散发着嗖味。要让这地方能重新住人,绝对是一个大工程。

  “有的忙了。”他挽起袖子,打消了请家政的念头,“有事情做也好。”

  但他早该知道,时间是杀不完的。

  他一刻不停地忙碌到凌晨两点,听完了十几期音乐节目,一身臭汗地躺在沙发上,腰和颈椎都酸痛得无法伸展。可他依然毫无睡意,用芯片购买了三叶草卫星的四十八小时视角权限,望着过于广阔的地球和宇宙发呆。当他醒来,也不过才早晨六点半。从此,每天只睡三小时,他不经意间持续了十年。

  无所事事令潘兴感到焦虑和厌倦,他参加了社区的义工组织。他跟老头老太太们一起分发“关怀战后创伤综合征患者”的传单。他因此认识了一个名叫约翰的黑人老头,他的妻子在十几年前去世。

  闲聊时,他说了些潘兴的心里话,比如没经历过的人根本不懂,安慰根本没用,爱人走了时间会变得特别多,最后他拍着潘兴的肩膀讲:“其实咱们就缺人陪,我给你讲,有一款叫‘灵魂伴侣’的虚拟人格不错,我就在用。系统会根据你的喜好生成虚拟人格,慢慢相处着,你要觉得哪儿不合适,就重启人格。重启后,系统会根据反馈来生成全新的人格,时间长了绝对是最适合你的老婆。”

  只见他凭空盈盈一握,看来他的专属伴侣就在一旁。

  “谢谢,我一个人挺好的。”潘兴撒了谎,可那又怎样,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最佳伴侣抚慰寂寞,他只需要她而已。

  她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她是独一无二的。

  “那你试试这个吧。”约翰拿出了一根烟,“它当不了老婆可以当情人。”

  义工组织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日暮般的气息提醒着他还要活很久。然后,他经朋友介绍去一家小剧场,那里聚集了许多脱口秀的爱好者。每个参与者有五分钟的表演时间,而潘兴很快成为了这个团体里的佼佼者,甚至有人慕名来听他的脱口秀。但他知道,这些段子并不新鲜,他只是模仿着白乐乐。他一边表演,一边回忆她的每一个肢体动作,每一个语调转折,看着台下哈哈大笑的观众,他想起那时的自己。

  一段时间后,他感到这种形式有着内在的不协调,于是离开了舞台。

  离开舞台的那段时间,他更加无所事事,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杀时间,最后都落得香烟为伴。直到他接触了刻刀。

  他去参加一个雕塑体验班,从最基本的圆雕开始,临摹一个随处可见的石膏。那是他第一次用刻刀,当然还有其他的工具,在细腻而粘合的泥土上尝试。他雕得很费劲,而且刻出的线条越发怪异。

  “你还真有趣,临摹的石膏是男性头像,你刻的这线条却是女人的。”老师半嗔半笑地指出后,他的视线才从具体的线条中抽离而出。

  当他认出线条的主人时,这起意外带给他非同一般的快感。

  意外发生后,他给合伙人打了一个电话:“老李,再给我三个月的假吧。”

  合伙人同意时,潘兴忽略了他的为难,并且将批准的三个月,拖延到了半年。半年里,他打开了尘封许久的画室——那是白乐乐的画室,所有的画作都被蒙上了白布,包括死前未完成的那幅。他把材料和工具搬了进去,听凭自然地雕刻出许多形象。当合伙人终于按捺不住登门拜访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雕了那么多。

  “你这大半年就在干这个……”老李看到一片狼藉的工作室后,“这都是些什么?!”

  事实证明,潘兴毫无天赋和技巧,根本雕不出像样的作品,除了那些女人的线条。只有他知道自己拼命塑造的人是谁。

  他看着无数的半成品,不得不承认自己全面失败。

  她依然只存在于自己的回忆里。

  “老潘,你一直负责公司的市场业务。你走了这大半年,我又忙产品又忙市场。公司正在成败的坎儿上,你要是不想参与经营,我就找人替你。”老李看见茶几上塞满的烟灰缸,皱了皱眉头,“我希望你想清楚。”

  “而且,这都一年多了,”老李忍不住多嘴劝了一句,“还有什么过不去。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果然没经历过的人什么也不懂。潘兴暗自想着,但确实发现生活偏离正轨太多了。

  爱人死后,他就像没有锚的船,在命运的海上漂泊不定。

  “你让我考虑一下,今天给你回复。”潘兴看着老李笑了笑。

  “唉,老潘,这很遗憾,可你总得看开些。”老李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转身离开,房门被关上。(节选)

    该作品为第六届“光年奖”原创科幻小说大赛参赛作品,“光年奖”由蝌蚪五线谱网主办,旨在提供科幻竞技平台,发掘科幻新作家,提升人们对科幻的关注。比赛通过在线征集、公众投票、权威点评等方式评选和推荐优秀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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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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