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学院

科普中国-科普文创 2019-09-11 作者:王轲玮

  1.

  红色的警示灯按照三长三短的频率不停闪烁。空空荡荡的数据处理室中,只有一排操作台、一把老式电脑椅陪着我。

  我像往常一样把两条腿搁在工作台上,身子后仰,盯着大屏幕。不远处搁着高浓度的樱花茶,茶汤里泡着香甜的甬氏糯米糕。

  学校的智慧教育系统正在完成对137台教导机器人以及36台助教机器人的数据同步工作,大屏幕上的进度条从39%艰难地向40%进发。

  算算时间,想要达到100%起码还得过几个小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习惯了这种等待。

  这是我的常规工作之一。每三个月对所有的智能机器人进行一次数据同步,确保它们的综合认知、理解情感、自我决策的能力取得进步,从而完成深度学习。不过这些年来,上头传输给我们学校的数据包容量越来越大,同步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曾在一篇教学反思中表达过意见:现在学校里的人工智能系统对数据的依赖越来越大,缺乏深层次的语义挖掘,应当改变一下现状。

  可惜这篇反思交到上头参加评比后,没有任何回音。倒是同事柳青青她的一篇读书笔记拿到了一个优秀奖。

  16时16分,全天的新闻资讯简报开始在全网直播,我将进度条缩小,把新闻搬到了大屏幕上。在全息投屏的参与下,两位播音员的身形在工作台中央虚拟成形。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臭脚丫摆在他们嘴边,动动脚指头,略微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下面让我们把镜头转至斯德哥尔摩。今天第92届全球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学习技术高层论坛在斯德哥尔摩落下帷幕。让我们去了解一下本届论坛的实际情况。”

  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催眠的效果。进度条仿佛被催进了梦乡,停留在41的位置一动不动。

  当直播画面切换后,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学术大会。但没想到转眼间事态的发展就超出了我的预料。相信也超出了所有观众和新闻工作者的预期。

  在闭幕式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论坛召集人明斯基教授一脸肃容,他没有按照设定的流程进行总结发言,而是屏退主持人,独自坐在发言台中央。

  旁边有一个个子玲珑的女性工作人员弯着腰,手里捏着一张小纸片,努力压低嗓音冲明斯基喊:“教授教授,这是直播!这是新闻资讯简报,全球直播。您按台本来,按台本……”

  可惜收音设备实在是太好,这些声音观众们都听见了。

  只有明斯基教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这次论坛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倒退。我们深知原因却又无能为力。历史将证明今天的争论极具价值,但又是毫无意义的。”

  他一字一顿往外说。银白色的聚光灯落在地面上生出了一丝凉意。

  极具价值又毫无意义?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由自主地把两条腿从工作台上拿了下来。这明显就是语病,前后矛盾,就连我们学校的这些小学生都不会犯这等错误。

  仔细观察视频图像,明斯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左臂上又别了几枚回形针缠着一块黑布。这种东西方结合的奇怪的打扮吸引了各路记者的目光,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痛楚。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殉道者,而且是殉“东西方”各种道的那种“大无畏者”。

  “他是不是疯了?”这是我脑海里最直观的念头。

  发布会从头到尾不到一分钟,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沉默了半分钟,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离开。这时记者们叽叽喳喳不停追问。

  “教授,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而争论?是研究方向还是理论方面?”记者的学术素养看起来也不是很足。

  面对铺天盖地的问题明斯基愣了愣,他又说了四个字——原地踏步。

  直播讯号很快转回了演播室。

  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下去,网络上的讨论堪比光速,瞬间炸开了锅。

  一时间各路人士纷纷猜测。但业界知名学者基本上都保持了缄默,甚至连相关专业的博士生、硕士生也很少有发表个人意见的。

  大家仿佛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最有传播度的一种说法是,受限于全球智能化规范条例,加之某些特定的技术原因,人工智能研究早已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但科学家们始终没有对外公布这一现状。

  还有消息人士跳出来介绍,他也参加了本次论坛,论坛上研究人员们围绕研究方向展开了激烈争吵,大有回归一百多年前的局势,学术界分裂为主张模拟人脑神经网络结构来实现智能化发展的结构模拟学派、力求模拟人类的思维能量形式的功能模拟学派,还有一派要求双方结合的“和稀泥”派。

  “曾经学术界建立的共识在停滞不前的现实面前再次崩塌。”这是点赞率最高的一条评论。

  不管是哪种说法,许多媒体最后都把矛盾指向了条文多达35203条的《全球智能化规范条例》。不过这和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大多数人只是把它当做一场八卦新闻。

  “放屁,动动脑子就知道了。人工智能的困境不仅仅是政策法规的原因。骗谁呢!”我自言自语对自己说,也不知道这句话该骂给谁听。

  回头望望大门外站着的外形丑陋,脑袋方形,胳膊圆形,说话结结巴巴的教导机器人和助教机器人,不住地摇头。

  出于恐怖谷的心理原理,学校里的智能机器人都是做得奇形怪状,奇丑无比。为了在学生心里培植对人工智能的错误认识。只有丑的才是人工智能。

  “算了算了,不去想这些想不通的问题了。”

  新闻资讯简报结束之后,进度条不知不觉已经接近80%的大关。我迷瞪迷瞪眼睛,眼角的困意渐渐浓了。

  2.

  滴——滴滴,滴——滴滴。我的美梦被系统故意拖长的提示音吵醒。

  “今天有两个新生转学进来。你关注一下情况。”

  语音系统里传来冷冰冰的指示。工作系统里又开始冒出来一大堆注意事项和操作提示。密密麻麻的文字比苍蝇翅膀上的斑点还要丑陋。

  我没有心情搭理它,随意将新生的电子档案标注了“已阅”两个字,接着丢在了一旁。

  “又有新生过来了?这次又是哪个领导家的倒霉公子呀。”

  同一个办公室的女孩柳青青问道。她对学生们的家庭背景向来很感兴趣。能够被送到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这也难怪,这所学校自成立初期开始,定位就和普通学校截然不同。

  “谁知道呢,都快下班了,还不消停!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

  “你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学校是示范学校哩。”柳青青一边说一边自己都笑了起来。

  “得了得了,冷嘲热讽的有啥意思!”

  这所学校全称为艾莱特仁和实验小学,曾经是全球仅有的五所教育公平化项目示范学校。

  其他四所如今已经关闭了三家,唯独剩下了这所名字最难记的艾莱特仁和实验小学,以及另一所我连名字都记不全的学校。

  “你可是教务主管呀,学生档案随随便便处理,你就不怕我这个副主管向上头打报告?”

  “别来这一套,反正我看不看结果都是一样的。副主管女士你要是想去举报就举报吧,整个学校现在就剩我们两个管理人员了,你觉得上头会有兴趣搭理我们吗?”

  “那倒也是,说不定举报完了,上头突然想起来,哦,还有我们这个学校存在呀,回头就把学校整个给关了。”

  柳青青总喜欢暗讽我的小纰漏。微胖的身材笑起来时脸上的肉止不住地颤抖。

  虽然名义上我负责教务管理工作,但实际上我做的工作对于学生、对于学校都没有太大的作用。

  在艾莱特仁和实验小学,学生的入学年龄和普通学校相仿,一般是6岁到12岁,实行小班化教育。每个班共有学员30人。不过其中只有一个人类学生,剩下的29个全部为高阶人工智能仿真体。

  说白了就是29个智能仿真体陪一个小朋友读书。

  几年前,教育公平化示范项目的首席专家曾经有过论断,常规的教育体制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一定会造成学生的分化,不可避免地产生素质优异或素质落后的。

  而这些素质层面的差异久而久之会影响心理世界,最终激化这种差异。在他们长大之后会按照幼年时期的分化惯性继续分化下去,演变成精英阶层和底层阶层。

  在世界一体化的今天,这种分化在某种道德层面来说是不被提倡的。

  所以加入人工智能特色的教育公平化项目应运而生。

  根据专家们的理论,在孩子幼儿时期如果进入到一个由人工智能所构成的群体中,凭借他的水平和系统设置,学校可以轻轻松松让他成为群体中的精英。久而久之帮助他树立起精英般的素养。一旦推广开来,教育领域将实现精英教育普及化。这在人类历史上可是从未有过的壮举。

  当然这些都是新闻中的说辞,我没有胆量也没有这个闲工夫去琢磨这些伟大的意义。

  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服务好学校里仅有的48个学生,做好所有智能仿真体的监控。

  “一保护好学生的安全,二保护好智能仿真体的安全。不能让小朋友们发现每天陪伴在身边的是智能仿真体,要让他们坚信自己是在和同龄的人类小朋友玩耍!如果仿真体坏了,你就申请报修,每一个仿真体都有两个备份,坏了你就去仓库里调用。如果备份也坏了,那就编个理由骗骗那几个孩子。”

  “就说‘他们’转学了或者请病假了?”

  “类似的理由都可以,这个你擅长。总之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

  这是上班第一天,学校领导布置的工作任务。回想刚工作那会儿,我一直按照规章制度在认真执行。盯着监控屏幕,关注着每一个人类学生和智能仿真体的健康动态图。生怕出点纰漏。

  现在想想,我自己都想嘲笑自己几声。纰漏就算出了就能怎么样呢?

  3.

  呲呲呲滴滴滴——

  就在这时,信息平台上急促的呼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这个系统总是这样一惊一乍要把人吓得半死。

  点开详情,是一个新生发来了询问。

  “咦没把自动回复、自动批阅的功能打开吗?”我自言自语。确实是自己疏忽了。

  刚入学的新生少不了问各式各样的问题,学校里为什么没有向日葵?给我们上课的智能机器人怎么长得土里土气的?我觉得我们班A同学喜欢B同学?有人在抄作业在早恋在睡觉……

  他们可以把疑难杂症在线提交,教务系统会进行回复。大多数情况下系统会自动回复,毕竟系统回复的内容比我回复给他们的内容更专业,也更有文采。

  尽管他们的这些问题,有时候是学校特地给他们“设计”的。和教导机器人的丑陋不同,智能仿真体从设计初期就是沿着完全复原人体的结构进行的。唯一的漏洞是设置在他们的行为习惯上面,啃指甲、抠鼻屎、吐口水画画……这些毛病它们都有。

  不然智能仿真体太过于正常,那就糟了。不正常才更像人类嘛。

  这条新生的询问有些与众不同。

  “您好!请问可以给机器人老师添置几件衣服吗?”

  这条语音有些奶声奶气。一旁的柳青青听到了这句话噗嗤一声,把喝到嘴里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

  给那些智能机器人穿衣服——这是我们从未想过的。

  嗯,刚转学进来的小朋友,还没有被校园里的竞争文化、奋斗意识所感染,还会关心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谢你的建议。我们会认真思考。”我没有犹豫,很快给了他回复。

  正当我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那位新生小朋友又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我会织布织衣,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给老师们织衣服。”

  织衣服?我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制服。

  柳青青凑了过来:“你是不是又忘了设置自动回复。”

  “嗯,太匆忙了。今天事儿太多。”

  “那你先不设置。让我来回复,我想逗逗这个男孩。也不知道他的这份天真能保持多久。”

  刹那间柳青青眼里流露出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一丝陌生。我没有阻拦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操作页面仍旧是和那位新生的对话框。

  在学校制定的培养模式下,所有新生包括转校生需要在一年内培植起强烈的“自我认同感”,明确使命责任;三年内完成全部小学科目的学习;六年后临近毕业时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未来精英”。之后由学生自主来选择,可以直接升入高级军官学校或青年政治学院。

  这样的培养机制,别说小学生,就算是刚满三岁的小朋友进去后心理年龄也会迅速成熟。周围的那些仿真体“同学”会按照预设的剧本,给他们制造一个又一个困难,包括恶意欺骗、栽赃陷害、欺凌他人、群龙无首时等待他脱颖而出等等。

  给丑陋的机器人织衣服——这些傻话未来确实很难听到了。

  柳青青聊到后面又急急忙忙喊我:“你快来看看。这个学生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跟我说,老师祝您第六个冥卫一Charon登陆日快乐!他是个什么背景?”

  柳青青的话令我意识到有些不寻常。

  我连忙从教务系统里翻出这位新生的档案资料。

  刘进旗,男,7岁,出生于广西柳州。入学考试合格,持蓝卡学籍。直系家庭成员余2人。父亲刘宏业,现供职于“高雄号”空间资源综合利用有限公司运输部,中级职称,属劳务派遣用工。母亲叶芳桦,因工伤内退,现享受11级残障扶助补贴……

  柳青青压在我的肩膀上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内容读了出来。

  “他爸爸是个运输工?”

  “也许是在太空站负责运输资源的司机吧。涉及太空作业的档案一般都写得很简单。”

  “这么个普通人怎么就跑到我们学校来了?”

  柳青青的问题恰恰也是我心中的疑惑。

  按照常理,学校的入学名额十分稀缺。一般都是达官贵人才有能力从主管部门那儿拿到入学名额。出于延续家族势力的考虑,起初这些人是把家族中最有希望的孩子朝这里送。但没过几年,送过来的孩子能力越来越差,而且胆小、懦弱、不自信的比例越来越高。

  猛然间出现了这么一个普通家人的孩子,着实令我有些意外。

  “他爸爸应该常常去冥卫一吧。不然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会记得今年是人类登陆冥卫一的第六年。我都记不住。”

  “确实,要是这么算,每天都是节日。前两天还说要在谷神星上建基地,那还有基地建立纪念日呢。”

  “如果我猜的没错,他爸爸的工作应该是把冥卫一上的氨冰采集并运输到各大空间站。作为空间站的动力能源。”柳青青似乎没听懂,我又补充道,“现在这些太空冰是空间能源的重要来源。因为把水分离成氢气和氧气比其他矿石资源处理更方便一些。”

  “关我们什么事儿?”

  看来柳青青不是没听懂,她是完全不在意。

  “你再打开另一个新生看看。总觉得有点古怪。”

  柳青青的话引起了我的警觉。

  点开来一看,结果又是出人意料的。第二位新生名字叫王永立。他的背景同样很普通。

  连续两个新生没有高深的背景。这着实让我和柳青青不知所措。

  柳青青甚至开始怀疑这两份收到的档案是伪造的。

  “不可能,这些档案都是加密后传递过来的。”我不相信凭空的猜测,“是不是上头要对我们进行改革了?”

  “改革?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去年底的时候,已经有媒体批评过教育公平化项目了。现在就剩下两所我们这类学校了。要是想改革早就改革了?怎么可能关闭这么多?”

  柳青青说得唾沫横飞。

  要是搁平时,我早就把她从身后赶走了。

  “我觉得这两天你可以关注一下通知公告栏,可能会有针对我们学校的专门性文件。”她的口气很像是在对下属布置任务。我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死死的。

  “你抓紧时间去检查一下仿真体的运行情况吧。今天就当加个班。”

  “不用看,刚刚那个新生说了,他觉得同学们虽然有点奇怪,但都很友善。这不就说明正常嘛。”

  柳青青这一次又把我的命令当做了闲话。

  4.

  如同柳青青所言,四天之后果然上头印发了一份文件——《进一步实施教育公平化项目的发展意见书》。我已经忘了上一次逐字逐句阅读文件是在什么时候。好像自从当上这个教务主管,就没有一份专门针对我们学校的文件命令。绝大部分的指令文件是针对普通学校来制定的。

  艾莱特仁和实验小学仿佛成了无法分类的特殊垃圾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和上头为数不多的交流除了安排事务性的新生报到工作,剩下的就是人工智能的数据同步。

  翻看此次印发的文件,通篇在强调教育公平的重要性。文件先是肯定了这些年来项目实验学校所取得的成绩。又部署了下一步的工作。文件里还提出要对现有的两所实验学校进行大规模扩建,同时增加经费,提高教职人员待遇。可能是有关人工智能的新闻和讨论给了上头无形的压力。

  我使劲揉搓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错。刹那间胸口有些发闷,突然有一份天大的馅饼从天而降,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

  昨晚柳青青说是肚子疼,今天请假没有来上班。办公室、工作室,这一整层楼都是空空荡荡。

  她不在,也好。

  我把文件内容用纸张翻印出来,拿在手里来来回回摩挲。

  激情重燃后,我搓搓手在心底里提醒自己要有一种“庄重、严肃”的感觉,着手把这些年来的工作材料好好整理一番。

  说来惭愧,这些年的工作总结基本都是在原先内容的基础上,改一个时间就交上去了。别说内容了,连数据都没有改。

  此刻认真梳理智慧教育系统记录的真实数据着实令我有些惊讶。我知道学校的教育效果没有达到预定目标。至于具体差距有多少,一直没有在意。

  如今根据智慧教育系统显示,全校四十几个学生中达到精英阶段性标准的不到十人。

  “这个数据相差得太多了吧。”

  按照项目的设定,班级里的仿真体同学会给人类安排各种各样的考验。仿真体的表现一定不如人类学生的表现,从而培养起人类学生的领导意识和上进心,最后使之一步步成为精英领袖。

  但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偏差。

  潮水般的喜悦一点点从身上褪去。我点开系统里的记忆回放功能,让智能教育系统给每一个学生建立虚拟模型,模型将与学生在真实环境中的综合素质匹配。

  接着将这些虚拟模型导入考试模拟场景中展开测试。

  从准确率而言,再科学的大数据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将学生完完本本复制模拟出来,所以这样的测试方式肯定会存在误差。不过总归有些参考价值。

  测试的结果再次验证了前面的数据。教育效果远远不如预期。而且更棘手的是这些学生虽然综合素质没有获得大的提升,但在测试中他们自信值、自我能力预估值远远高出了真实水平,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欲极大。

  这些评价标准从科学意义上来看,属于喜忧参半。事实上简单来说,就是自以为是,狂妄自大。

  他们没有父辈的能力,却学到了父辈们的骄傲和自命不凡。

  “这培养的哪里是什么狗屁精英!分明是祸害!”我一个劲猛拍桌子。全息影像在剧烈的震颤中微微有些变形。

  沉默良久,我还是不愿意放弃。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熟悉的画面。其实在学校刚建立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过这种担忧,担心效果失衡。主张将教导机器人和助教机器人全部换成人类教师。否则同学是人工智能,老师也是人工智能,仅靠教务管理的把控,明显力度不够。容易出现方向性错误。

  当时这个提议没有经过任何讨论就被枪毙掉了。理由是只有智能化的教学才能够保证公平化项目按照预期步骤实施,靠人来执行不够客观。毕竟人类从喊出公平口号到现在实在是出过太多洋相。

  如果现在非要追究原因,我觉得所有的责任要归咎于我的前上司,也就是上任教务主管。他在任的时候奉行不管不顾的宗旨。他说,对公平最好的贡献就是什么都不管。把这些达人贵人的后代教砸,这样普通人家不就有机会了吗?所以每当发现有人类学生没有达到成绩标准的时候,他不会按照教学手册对他进行劝诫处分,而是直接帮学生篡改成绩。让每一门成绩看起来都好看些。

  这些做法都是他“传授”给我的经验。还记得当时听他讲完这些,我很是诧异,不过仍旧咧开嘴笑笑。没想到不久之后他的凋令就下来了。我莫名其妙获得了晋升。

  承受的压力越大,脑海里想法就越凌乱。枯坐了一个小时,我完全不知道想了什么,下面该做什么。手边的樱花茶渐渐散去了热气。

  “把两位新生叫到接待室,我要和他们聊聊。”我对此刻正在值班的教导机器人说。

  “好的,两位新生。他们正在午休,预计到达时间五分钟之后。”

  “算了先喊一个吧,喊一下刘进旗。午休时间也短……让另一个再多睡一会儿吧。”

  “好的。”教导机器人的动作很快,它指挥着离寝室最近的一个助理机器人,两个铁疙瘩大摇大摆地冲向寝室的方位。

  5.

  见到刘进旗的那一刻,我比他更紧张。

  “你渴吗?要不要喝点东西?”

  “好的,谢谢校长谢谢老师。”

  我没想到他会一口答应。毕竟孩子不懂得虚头八脑的客套。

  接待室很久没有接待过学生了。茶水柜里没有茶叶,没有饮料,只有一个水壶。我鼓捣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办法。又不能喊教导机器人帮我送盒果茶之类的饮品。这样就说明我原本没有招待他喝东西的打算……

  哎呀太复杂了。

  为了应对,我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樱花茶倒出了一半到水壶里,然后加一半饮用水,算是“造”出了一杯低浓度的樱花茶。

  “嗯……你试试这口味。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喝得惯喝得惯喝得惯——”

  刘进旗一连重复了好多遍。

  接下来的几分钟接待室里一片安静。刘进旗一口一口喝茶,我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和他从哪个话题说起。

  想教育他不要犯那些富家公子的毛病,可是带有隐喻意味的旁敲侧击他听不懂,如果直截了当说出来那会犯大忌。

  不能让学生发现同学是仿真体、学校教学目的,这是底线。

  “刘进旗你是不是很喜欢太空,老师听说你对冥王星很熟悉。”

  “冥王星不熟,我是对冥王星的卫星冥卫一熟悉。我爸爸以前在那里执行过任务。”

  他毫无保留地和我讨论起冥卫一的环境结构,围绕奥加纳环形山附近丰富的冰冻氨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语速越快。以至于后半部分我基本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是你爸爸把你送进这所学校的吧。当时你怎么选中了这个学校?是喜欢这所学校吗?”

  我努力让问题看起来不突兀,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一些。

  “我不知道。上次和爸爸联系是在开学前,当时他说要给我换一个学校,换一个特别好的学校。我说行。后来他又说了一大堆大道理,总之是叫我自己来上学,不要给妈妈添麻烦,他最近不能来看我了。”

  说起这些刘进旗的眼神略微有些暗淡。

  “他最近不能来看你了对吧?”

  “嗯。”

  “有没有说多久不能来,是一个月一年,还是……”说到一半我及时住嘴,刘进旗的脸色明显已经变了,“不过没事,呆在学校里老师同学也多,就算你爸爸来找你了,你肯定也顾不上他,哈哈。”

  我试着干笑几声。刘进旗的话让我对他爸爸的职业有了进一步的推测,也许要比普通的运输工作更危险,又或许他爸爸已经永远不能来接他放学了。

  说到这里,刘进旗打断了我:“对了我觉得我的同学们有些奇怪。”

  “啊——哪里奇怪?”

  身体仿佛遇到了雷击,我不由自主向前倾斜,四肢僵硬。

  “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很巧合。”

  “那大概是一种错觉吧。”

  “应该吧,也许是我太幸运了。”刘进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点点头,他面前的樱花茶被喝了个精光。

  “还想喝吗?我这儿还有半杯。以后我会多找你说说话,谈谈心。希望你能尽快适应学校。”

  “好呀好呀,谢谢老师。”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午休时间结束,到了下午上课的工夫。

  我摸摸刘进旗的脑袋,待他喝完全部茶水后,叫教导机器人送他回去了。

  刘进旗的话令我忍不住担忧。他所说的“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他个体的感觉,还是在私底下许多人类学生也有同感。

  隐患最大概率是出在仿真体身上。

  “明明定期在进行数据同步。难道是我的更新工作出了问题?”

  想到未来学校的规模要扩建,我强迫自己把每一个小隐患逐一重视起来。

  为此翻出前几次数据同步的记录条,开始作检查。下午2点到4点平时是我打瞌睡补午觉的黄金时间。为了驱赶困意,点开了这个时间段的新闻播报。

  果然第92届全球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学习技术高层论坛的影响仍在继续。媒体上的猜测层出不穷,主持人甚至开玩笑说现在是人工智能自己在阻止自己的发展。

  在这份文件的鼓舞下,今天我的检查效率也提高不少,于是一反常态拆掉了硬件屏障板。

  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次难得的“尽心尽责”真的让我找出了问题的所在。

  确实是数据同步出了问题。

  智慧教育平台中的数据同步是单向的。

  照理说数据同步需要完成两大步骤,第一是采集数据,把学校里仿真体和人类学生发生的点点滴滴包括对话收集起来,分析是否存在不妥当的地方。第二是数据更新,针对不妥当的地方增加改进办法,将这些内容添加到人工智能的整体算法里。这样学校里的那几个仿真体才能越来越像学生。

  但从现在的硬件条件看,前面几次的数据同步只能做到单向传导。只有采集数据,根本没有完成数据的更新。

  不是我的操作问题,是硬件的设置上就是单向的。而且我平时的工作情况,在工作台上翘脚、喝茶、打瞌睡全部都在采集的范畴之内。

  光采集不更新,这压根就是监视。我的思绪乱成一团。

  瘫坐在凳子上,任凭汗液在脸颊流淌。难道说上头已经放弃了这座学校,那为什么不关闭,维持它对整个社会有什么好处?发下来的文件是骗人的?

  又或者说上头只是为了抓我的把柄,要让这所学校发生点事故好借机处理我?这才这么关注我日常的工作状态?

  我试着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潦草拟了一封经费申请书,向上头申请报修,把这两年出故障的仿真体,也就是人类学生们那些莫名其妙“出国”、“生病”的“同学”修一下。

  发送成功后,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冷汗比失望之情来得更快,在我的后背肆意游走。

  文件应该是骗人的吧。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刚听过的主持人说的那个笑话,猛然间整个人怔了一下:人工智能自己在阻止自己的发展。

  我能确定系统的那头一定是人类在掌控?

  哪怕他坐在工作台前,也不一定就是他在主导一切。

  我以前不也天天守在工作台前嘛。

  猜忌一旦产生,会顺着思维的路线越走越远,怎么也消除不掉。

  不过媒体的话常有不靠谱的时候,就像之前动不动批评《全球智能化规范条例》一样。这么一想心底稍稍宽慰了一些。

  有关经费的事情再等等吧。也许是因为经费审批手续又增加了,通过比较慢罢了。

  6.

  吱嘎——房间门这时突然打开了。

  “哦哟,难受死了。主管,你看我抱病来上班!你是不是该给我额外发一笔奖金呀!”

  柳青青突然中断了休息。

  她怎么来了。这么积极不太像她的作风。难道是听到了关于学校扩建的风声?

  对了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名叫刘进旗的孩子说过那句话:身边好像总有一些东西似乎是巧合……

  哦,原来那场发布会上明斯基教授说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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