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危机

科普中国-科普文创 2017-12-18

  清晨降临,锆彩睁开眼睛。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按下电源键。

  没有亮屏。

  锆彩又长长地按了一次,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到什么事发生了,她一下坐起,却发觉脑内一片空白,除了正在退潮的梦境,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她冷静下来,“这是手机,这是衣柜,”她随着物件转动视线,“这是桌子……”

  锆彩走下床,在房间里来回游荡。她打开衣柜,衣架上挂着一套军装制服,肩章上镶嵌着两道细杠和两颗星星;椅背上搭着几件衣服,地上一双拖鞋。这些服装都很干净,也是熟悉的样子,但她完全想不起它们的来源。

  书桌上有一台电脑,一个水杯,除此之外就是一张镶嵌在楔形玻璃里的照片,一个年轻的长发姑娘正冷艳地注视着自己。

  “这是我。”锆彩想,“我知道这是我十八岁的样子,但我忘了为什么。我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拍的这张照片。

  “我还记得,我叫锆彩,生于2023年6月9日,是网络通信和技术情报部的一名军官,负责软件开发和人工智能的军事应用研究,以及进行战术指挥……”

  锆彩基本确定了现在的情况。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她也确实失忆了,但只是部分。学过的知识还记得一些,经历过的事只剩结果,事情的过程都忘了;认识的人里,她记得他们的个人信息,但彼此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一概忘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锆彩想开电脑,但没有成功;她按下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她跑进洗手间,水管里没有水;她索性冲到门口,连门上的电子锁也停工了。不过幸好还能从里面打开,但她不敢就这么出门——一出去就进不来了。

  是大停电吗?一个城区全面停电足以在短时间里就造成难以收场的混乱。

  锆彩走向客厅的窗户。不出所料,窗外的街道已经成了废车回收场。

  可我为什么会失忆,而且只是失去记忆的过程?事件的结果,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习惯性的动作——比如现在正因焦虑而无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蹭食指,我还记得?……

  我知道了,是因为我有电子脑。

  随着认知科学的进步和量子计算机的出现,人类终于研究清楚了大脑运作的原理。人工智能飞速发展,为提高思维速度而将人脑结合芯片的改造技术——电子脑化也日臻成熟。

  电子脑化极大程度地开发了人类的大脑,拥有第五代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学习能力。现在,这项外行眼里的黑科技还处于严格保密的状态,只有研究国防网络的核心人员才能得到这项技术的支持。

  其实一开始改造的时候,锆彩是拒绝的,大量的工作已经让她压力超标,她宁愿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肩负巨大责任的神。锆彩最后说服了自己,只是一直不敢依靠它。她将所有过程记忆都转移至电子芯片中,核心记忆依然在真实的大脑里保存。

  锆彩不知道过去是否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但现在,不管是她还是世界,都已然濒临崩溃。

  即使电子脑完全罢工,锆彩也能想到是有病毒入侵了网络——这就是她分内的事了。她迅速穿衣,带上传统武器——匕首、发射子弹的枪、手榴弹和厨房刀具,用力关上门,然后撑着栏杆越下楼梯,朝着军区总部一路狂奔。

  街道和店铺一片狼藉,废墟上很快落定一层尘埃,可搏斗痕迹和尸体随处可见。灰头土脸的市民自身难保,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窜,看到一身重装的锆彩马上扭头就逃没影了。

  不断有亡命之徒趁火打劫。锆彩已经无暇拯救他人,只能努力躲避。实在躲不过,便毫不犹豫地拔枪回击。

  世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归于无序。

  在灰暗的末世里,目的地是那么遥远而模糊。

  总部在十个街区以外的郊区地底。

  平日闪闪发亮的环形墙壁,现已黯然失色。恢复全透明的工作台上点着一根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蜡烛,在黑暗中亮起一点微弱却稳定的火光。

  锆彩办公室里只有她的顶头上司一个人。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站在烛火里,静静地凝望她进来的方向。

  这令人绝望的场景让锆彩一阵头疼。

  “他们人呢?”

  “总控制室。”首长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恢复系统,与外界取得联系。”

  浓烈的香气驱散了锆彩的些许躁动。她继续呆滞了几秒,才疲倦地卸下刀枪弹药。

  “带上武器。”

  锆彩只好捡起手榴弹。

  “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错。”

  “你在这干嘛?”

  “等你,”首长向她走去,“程序开发者。”

  首长拿起蜡烛,和锆彩一起走过幽深的走廊。

  “哪来的蜡烛?”

  “这是香薰,小姐。我的收藏品。”

  首长白了她一眼,言辞流露出关切:“锆彩,你的电子脑还好吗?”

  “大脑记忆还在,电子脑完了。”锆彩耸耸肩,“事情结果记得,过程和理由全忘了……”

  她的语速机械地加快:“首长,我脑子里现在除了刚才的惨象啥都没有,但我知道我的大脑已经发现有东西被偷走了,正准备发作呢。首长我拜托你,千万别提到我曾经历过的事,我怕一知半解的时候理智上不了线情绪乱来,搞不好整个人都要崩溃。”

  首长早就觉察出了锆彩的异样。她的话锋变平了,眉峰不停颤动,拇指指甲暴躁地碾压食指指腹。他长叹一声。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了。”

  总控制室位于地下九层,十几名技术人员围在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旁。操作系统的开发者正飞速敲打着两个最基本的数字。

  “碳教授,还有多久?”

  锆彩带着歉意和同事们打招呼。

  “几分钟。”操作系统开发者,也就是碳教授说,“幸好有台电脑断了网。”

  “数据能恢复吗?”

  “不能。”

  碳教授也是电子脑,为了保证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她用专业知识塞满了大脑,而把回忆都转存进电子芯片。她的失忆比锆彩严重得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记忆的流失把情感也一并抽离。她反而是一个看清局面,并想办法联系外界的人。

  现在,碳教授的核心竞争力成了整个团队的救命稻草,即使不借助电子脑也能迅速恢复系统,而且没有任何错误。

  另一名电信专家小声向锆彩说起事件的起源。

  昨天23时11分8秒,他正在办公室检索资料时,防火墙突然报警并展开拦截。但那病毒异常诡异,瞬间就破解了理论上需要上亿年才能破解的防火墙。他焦急万分,却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办公室的电脑同时黑屏。

  “所有电子信号都断了,但电器本身没事。碳教授说,是电子产品感染病毒后被删除了存储其中的所有信息。”

  和我想的差不多。锆彩心想。

  “从来没有过这么严重的事,我二话不说就去把队友找了个遍,”锆彩的一名下属,氧砜少校补充道,“只有你不在宿舍。”

  “我醒来的时候在家里,去干什么我也忘了。”

  这时碳教授说电脑系统已经恢复,但备用电池撑不了多久了。而且卫星和基站信号全部中断,无法联系外界。

  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战队又蔫了下去。

  “只有系统能干个×啊。”对着电脑桌面,碳教授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脏话。

  “影响范围有多大?”

  “不清楚。”首长摇头道。

  一名普通大脑的中尉小心地发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首长思考片刻:“去核心层,与外界隔绝。”

  核心层保存着计算机的主机和军区的全部数据,位于总部的地下室最深处,是总部隔离措施最严密的地方。

  “失去了法律和国家机器的制约,社会会迅速陷入混乱。”锆彩先发制人压下众人的疑虑,“如果动乱扩展到这里,我们根本无法反抗。”

  “那不行。”碳教授从椅子上站起来,“进核心层需要通过多道关卡验证,而现在验证系统已经失效。空调也停工了,待在地下室很快就缺氧而死。”

  “现在是越发达的地方越危险,”网络战队的指挥官,电子脑战士硫巯上校说,“需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不敢出去。”锆彩摇摇头,“外面就是现实版的大逃杀。”

  “可不出去怎么办?”硫巯提高了声音,“在这等死吗?!”

  “那要看你想死在暴乱还是平静中了。”锆彩冷然道。

  “别说死不死的了,先想办法!”氧砜赶紧制止他们,“我同意硫巯上校,待在地下室是必死无疑。我们现在有多少装备?”

  “人手一把手枪而已。”一名少尉说。

  “……”

  硫巯最终默认了锆彩的看法。他们是网络战队,不是海豹突击队,信息就是他们的武器,而现在坐在控制室里的十七人就是总部的全体成员。

  “我刚从外面逃出来,”锆彩再次强调事件的严重性,“现在出去,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要被砸死被砍死还是被强奸致死,但绝对会死得很惨!”

  首长把手伸进外套,悄悄按住他的手枪。锆彩一向行事谨慎,但绝不脆弱。突然变得这么悲观,也太不像她能干出来的事了。

  “中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锆彩的双眼不断波动,她察觉到来自同伴的不信任已经升到阈值。冲进会议室时渴望毁灭的烦躁,又开始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表态吗?还是认命吧。这回倒退三千年都是幸运,真的是人类灭绝的时刻到了!”

  话音刚落,枪栓声此起彼伏,六把手枪不约而同地指向锆彩的脑袋。

  “精彩。”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缥缈的声音突然凭空响起。

  支流里相安无事的血液瞬间合流,一齐冲进大脑。锆彩眼前一黑,本能地抓住首长的枪管,这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等会再清除我。”她威严地命令道。

  在极度惊惶中,她眼睁睁“看”着那超级计算机尚且需要数小时才能装好的电子脑系统,在几秒内安装完毕。人类的科技根本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随后是更可怕的记忆恢复。数据之海倾泻而入,临死前的走马灯也不过如此了。但锆彩终于稳住了阵脚,没有向队友们暴露出一丝恐慌。

  她松开手,抬起头与她的首长对视。她眼中无规律的杂波消失了。

  首长犹豫片刻,选择了放下手枪。队友们也从各个方向放下武器。

  不论电子脑还是普通人,不论有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大家都感觉到,锆彩的神态,在微妙中回到了熟悉的模样。

  “是它吗?”首长问。

  “是的。”

  “什么?”硫巯大惊失色,“锆彩,快连上电脑,我们一起追查它!”

  锆彩只是平静地举起手掌:“我自己来。”

  “你们不是人类。”锆彩大胆地作出结论。

  “清楚地判断局势,明智地做出决定,我很佩服你。”那个信号的“语气”毫无波动,“而且,你的结论也是对的。”

  锆彩迅速开启追查命令,却完全无迹可寻。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是一种靠消耗电磁波中搭载的信息而生存的生物。我们不是电磁波,也不依附于电磁波之上,只是逐电磁波而居,一直游荡在宇宙中。”

  锆彩用大脑思考起来:既然是以电磁波为介质,那只能入侵电子脑,无法入侵人脑就说得通了。所以它应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脑的活动也是电信号。”它提醒道。

  锆彩这才体会到什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因应激而生的肾上腺素已经消失殆尽,空虚、寂寞、恐惧,那些在无意识中发酵的情绪随着记忆潮水的回流,猝不及防将她淹没。

  “操。”

  对着虚空,锆彩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脏话。

  “但我们不能对人的大脑造成影响,只能在外面窥探。”那个信号补充道。

  “整个地球都毁了?”

  “是。”

  “给我现身!”

  “人类现有的探测手段无法感知到我们,我们也无法用你们能理解的方式具象化。我们唯一可能的交流方式就是现在这样,直接通过生物芯片进行思想交换。”

  现在锆彩的思维中只有一片原始的虚空,她自己的形象悬浮其中,而那“声音”均匀地弥漫在空间里,还真无法想象模样。

  “你们的目的呢?只是为了生存吗?”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跟我交流?”锆彩已经临近歇斯底里,“不怕暴露弱点吗?!”

  “人类的大脑精度不足,无法理解我们的存在方式。我们不是你们认为的任何物质、任何存在形式。对于你们,我们是没有弱点的。”

  “居然敢说这种话?”

  “人的大脑是有极限的,”那声音再次声明,“我现在和你交流,是因为你还有点理解力。一知半解的时候最痛苦,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那个信号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始终没有任何感情色彩。锆彩觉得奇怪,自己居然并不恨它们,甚至一点都不讨厌。

  她最终还是相信了它。至少现在,废墟上的人类真的无能为力。

  “我相信你有能力处理这些信息。”那个声音依然平静,“我能说的也只有那么多了,其他的要么没什么意思,要么你不能理解。”

  “这我不相信。你这种笼统的自我介绍根本不能打动我,要么你表达能力有问题,要么就是你不想说。难道你是高维生物吗?”她揶揄道。

  “我们是三维生物。正因为我们和你一样存在于三维世界,我们才不容易被你们理解。如果我们是四维生物,你们会觉得差异太大,不理解是正常的,但我们偏偏就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实际上,我们的差别比三维和四维还要大。”

  就在这时,空间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像。

  一道白光从虚构的地平线升起,一边上升一边弥漫开来,化为一束流线型的羽毛。光束迅速成型,定格为一个人的形象。

  锆彩感觉那个人望了自己一眼。它迅速消失,再也没有重现。

  她突然明白,获取再多的信息也没用了。

  锆彩终于低下了头。

  “这只是个巧合,正好遇上了吃电磁波信息的生物而已,也许明天就有吃脑电波的种族光临地球。”

  讲述完方才的见闻,锆彩平静地做出总结,“无所谓倒退不倒退,宇宙就是这样无常。认识不到这一点,不管做什么都是倒退。”

  硫巯愣了好一阵才从震惊中醒来。

  “你真的相信它?!”他脱口而出。

  “我只有相信。”锆彩说,“不然你觉得谁还能干出这种事?”

  “你真的相信它吗?”

  首长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锆彩以沉默做了回答。她沉思许久,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表情甚至有些轻松,让人难以辨别她真正的想法,是不相信,不知道,还是这并不重要。

  那束白光凝聚的瞬间,锆彩看到的,是她的电子脑虚拟人格。

  虚拟人格是电子脑个体的身份识别码,是安装芯片时强制冻结在大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储存着一类特殊的系统文件,根据电子脑使用者的人格和经历自动生成。

  虚拟人格是被锁定的,也就是使用者的访问权限被禁止,只有程序设计者有权查看。然而这套系统有个漏洞:理论上,程序设计者无法被禁止强制锁定文件的访问权限,所以当它运用于设计者身上时,设计者也无法解除“无法访问”的禁令。

  也就是说,锆彩本不知道那个影像是什么样,也无法查看它,但如果它真的被读取了出来,展现在她思维里,她能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她的虚拟人格——

  这是仅属于电子脑身份识别程序设计者的漏洞,是唯一一组没有任何人能够破解的谜底,也是锆彩最隐秘,最矛盾的存在。

  虚拟人格也是唯一存储在大脑里的电子脑信息。那信号向她展现出了影像的模样,说明它曾入侵她的大脑,并破解了理论上无解的漏洞,读取了其中的内容。信号消失后,锆彩又无法读取虚拟人格了,它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正是因为我们和你一样存在于三维世界,我们才不容易被你们理解”。

  人类苟活下来,只因为它们少吃了几口饭。

  面对这样的敌人,任何反抗都只会加速群体的灭亡。可锆彩还是隐瞒了残酷的真相,暂时假装人类的复仇还有机可乘。

  不过,想通了这一点,锆彩也就无所畏惧了。年轻时一次惨烈的反恐行动后,她看淡了生死,现在她更看淡了整个人类群体的存在。她终于明白,人类的存在不过是沧海一粟,文明很容易构造,正如它很容易失去。

  “首长,氧气含量快到危险值了。”三缄其口的碳教授终于打破了沉默。

  几乎同时,锆彩掏出手枪,换上一个新的弹匣:

  “硫巯,你说的对,闷死在地下室也太浪费纳税人花的钱了。”

  氧砜激动不已:“你的记忆恢复了?!”

  锆彩的嘴角微微扬起:“是。不过,我跟以前又有不同了。”

  锆彩对着火光检查匕首,磨得几乎透光的刀刃没有一丝缺口。

  “还记得我们那条烂俗格言吧?‘信息就是武器’。获取了真相,接下来就该我们出场了。”

  在绝望的废墟中,希望就是虚空里凭空出现的那一束白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人永生难忘。

  打开通向外界的大门,锆彩带领着仅有寸铁的战士们,朝着被死亡笼罩的人间进发。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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